藝術館舞台上,說書人,頭纏抗議的白布條,身掛「講古無罪」的牌子,打斷一對正在爭吵「政治都解嚴了,婚姻也該解解嚴」的夫妻。
他用茫然的眼神俯瞰全場。猛一抬手撕開衣襟,露出胸肌上「廖添丁」三個墨跡,「想不到我添丁會落魄到如此地步,我一生為漢民族奮鬥,我死不足惜,但是台灣人,阮台灣人要如何是好呢?」
話聲方落,台下報以滿堂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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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社會濃縮在舞台上。」一位久未踏入劇場的觀眾對這齣「開放配偶(非常開放)」驚訝中帶著興味盎然,居然把解嚴後台灣的混亂景象;內閣動盪、五二0事件、二二八翻案、街頭示威、環保運動……,以夫妻性關係的暗喻,在劇場中盡情揮灑。
翻開節目單,發現編導陳明才,演出者蕭艾、陳慕義,舞台及燈光設計王世信一連串幕前幕後人員,幾乎都有一個新鮮而共同的戳記--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畢業。
具有這戳記的人如今散布在各個劇場,加上學院本身每年大約推出八齣戲碼,逐年來曝光度有增無減。
劇壇生力軍
和以往大多數的戲劇工作者相比,這群劇壇生力軍活躍(從劇場的行政總監、服裝設計、演員等,幾乎每一個崗位都有他們的蹤影)、水準整齊(有觀眾發現,看他們的戲,不會有前一齣表現驚人,而後一齣又跌落谷底的感覺),懷著這一代年輕人勇於表達對社會的主張,迎向社會的開放潮流和小劇場的生機勃發,他們正積極的為當代表演文化注入一股活力。
他們的特質來自藝術學院的孕育。
現在五年級的王學城記憶很深,新生訓練第一天,汪其楣老師匆匆跑進來說:「下個星期的這個時候,你們要交七篇報告。」包括兩篇國劇、一篇畫展、一篇地方戲、一篇攝影展,另外兩個可以是電影,還有野台戲。結果那一個星期全班每一個人到處跑,找那裡有展覽,那裡有演戲。
全中華民國最忙的學生
這些人門工夫帶給他們體會、關心和觀察的能力。以前以為又臭又長的中國傳統戲劇,「居然這麼優雅、這麼美麗,而那種美是含蓄的,不是外放的。」幾個戲劇系學生不約而同的談到心中感受。剛開始他們看不懂,很痛苦,後來摸到了竅門,「幾乎對這些戲拜倒。」年輕的語氣中透著登人戲劇殿堂的興奮。
每個人一學年堆積如小山的報告,是老師帶領他們「除了自己要會之外,還要看別人在做什麼」,永遠關心周遭所有的事情。
相對於其他學校的戲劇科系,「藝術學院著重在培養劇場人才。」系主任賴聲川指出,在他們之前,沒有針對劇場唸五年的大學專業課程。五年裡有中國傳統戲劇的薰陶,也有西方劇場的訓練:在導演、表演、編劇、設計、理論各個領域,「非要精通一些東西,否則不能畢業。」
於是這群被賴聲川形容為「全中華民國最忙的學生」,每天至少有十二小時和戲劇生活在一起,除了上課,就是看戲、想戲、編戲、排戲、討論戲。經常到午夜,校警都很難趕走戲劇系工廠、服裝間、排演室裡那一堆堆精神亢奮的學子。
五年級的王宗正等幾個人,剛剛考完期末考就拉著老師汪其楣討論下學期的畢業製作。大概還要半年才推出的戲,三本劇本早已掛在系辦公室裡,四男三女滔滔不絕的討論著招募工作人員的事。知道老師將帶團下鄉,他們自告奮勇隨團幫忙,順便把無暇處理的畢業旅行一併辦理。一旁忙著整理資料的王學城,聖誕節已圓滿推出他導演的作品「說不出的聲音」,卻仍覺能力不足,毛遂自薦的來擔任下齣戲的助理。
氣勢到了
「求知欲強、認真負責」,是老師給予他們的評語。再加上受過完整的劇場專業訓練,幾乎涉獵劇團的任何崗位,在現今劇團膨脹、人才貧血的劇場環境裡,藝術學院戲劇系學生顯得分外突出。
參加過上百場舞台演出的第一期畢業生陳慕義就記憶猶新,沒等到五年唸完,劇場、電影、電視就紛紛探手過來,不少同學穿梭於各項演出的幕前幕後。
藝術學院戲劇系培育了他們,社會環境的開展則造就了他們的前景。
「我覺得氣勢到了。」自組蒲公英工作室的史美棣侃侃而談。尚就讀戲劇系五年級,扮演過民國五十年代婦女、八十幾歲老祖母的她,原打算等到畢業再組劇團,卻在去年暑假發現「有志者不甘再沈默」,提前成立蒲公英劇團,半年來已推出兩齣票房不錯的作品。
「記得三、四年前在筆記劇團演戲時,我們自掏腰包打點一切,而觀眾只有小貓兩、三隻。」二十四歲的史美棣談到劇場表演如今可以依靠票房生存,最不濟也有六、七成觀眾時,感到信心十足。
社會急速的變動,提供他們源源不竭的素材。也吸引了日漸增加的觀眾。而支持他們熱愛戲劇,激勵他們躍登舞台的根源,則來自台上的魅力和台下的使命感。
「國內這幾年有「表現意識」就是大家都想表現,尤其是年輕人,都有話要說。」賴聲川分析這一代年輕人希望透過劇場表達自己的觀察或意見。而在舞台上直接面對觀眾,聽聞立即的掌聲,更令他們感到刺激和具挑戰性。
承載使命感
「這是一種交流,」第二期畢業,現在屏風表演班擔任行政總監的王月,指指額頭,又指指眼睛說:「台上的賣力流汗,台下看得到。」
劇場也承載了他們的使命感;去認識人性、去關心社會。談到從戲劇系得到的最大收穫,史美棣不假思索的說;「是人。對自己、和對別人的認識。」她常思索在這緊張恐怖的社會中,人如何能活得更好?「我想是靠劇場,用劇場來交換大家的感受,來取代MTV這些五光十色的場所。」
也因為這種使命感,王月正在編導一齣描述都市感情生活的「變種玫瑰」,希望提醒:「人們不要再浪費自己的時間和生命了!」
年輕的組合
這群劇壇新秀大多不到二十五歲,他們的老師平均年齡大約三十三歲。這樣一個年輕的組合,在台灣現代劇場的發展脈絡中,承繼了雲門肇始的大環境、蘭陵栽下的小花園,將會為表演文化帶來什麼波瀾?戲劇界人士有提醒,劇場觀眾有期許,他們自己也有展望。
國家劇院研究員侯啟平有點擔憂,藝術學院師資中不乏出國後才進修戲劇的留學派,感染到美國前衛劇場的實驗風潮,引進國內,「可能使劇場表演傾向個人化的自我滿足,而缺乏與社會群眾的溝通」。例如前年的畢業公演「馬哈台北」,就讓不少人感到不知所云。侯啟平認為藝術學院師生的活動頻繁,應避免造成「較少停下腳步思考,做更扎實鑽研」的缺憾。
一位二十多歲的觀眾則以文化傳承的心情來看待:「就像當年看雲門,覺得知識青年要關心文化的發展,就必須去看一看,否則就落伍了。」
藝術學院戲劇系本身則希望改善現存劇場無法專職固定的隱憂,以及擴展戲劇的領域。
蔚為一股潮流
大部分的劇團總是有戲演出才聚集在一起,待戲落幕則又流竄各處。「我以前從沒想到能夠以劇場做為行業。」畢業不到一年的王月,是目前少見的劇團全職人員,她正以擴大吸收觀眾、「以戲養戲」的方式來維持劇團自給自足,打破台灣現代劇團「打帶跑」的局面。
第一期的陳慕義,在演完「開放配偶(非常開放)」中令人擊掌叫好的說書人之後,目前正要創出國內第三家藝術經紀公司。
戲劇系的老師汪其楣積極準備帶團下鄉,把劇場文化帶往南台灣。鍾明德則籌畫社區劇場,期待藝術更普及到每個人生活中;他甚至預言,「今年的選舉熱季也可能出現以劇場表演做為訴求方式」,發揮相輔相成的潮流效果。
在方興未艾的劇場藝術中,藝術學院戲劇系以年輕、鮮活的角色躍登舞台。就像今天的祖、父母輩是看著早期的話劇長大,今天的青壯年一代陪著雲門走過歷史一樣,是否又將有一群群的少年、青年將伴隨著藝術學院成長,共享表演藝術
的新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