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張忠謀自傳下冊即將於月底重磅推出!「天下文化」彙整上下冊也已於15日啟動預購。本文提前揭露下冊中,張忠謀於2009年回歸台積電重新兼任CEO,如何決定召回「被離職」員工?以及解決40奈米良率卡關的關鍵章節。救火過程縱然驚險,也充分呈現出張忠謀面對危機時,冷靜應變與寬容待人的智慧。回顧此段經驗,張忠謀為何指出,在09年回歸後,他決心不想在領導團隊上,重複自己前上司彪希所為——「加忙」遠過於「幫忙」?
2009年5月,我決定召回「被離職」員工,一舉提升了所有同仁的士氣。我在德儀有史以來第一次裁員時就體驗到:裁員時沮喪的不只是被裁的員工,而是全體員工。未被裁的員工,包括中高階經理人,一般的感想是:難道公司已停止成長?或者是:最高階層一點都不在乎員工,一有問題就把員工當開銷。總之,未被裁員工的懷疑會是:這樣的公司,我還要待下去嗎?
事實上,我自台積電在1990年代初期成功立足後,就堅信:以我們的創新商業模式、價值觀及策略,再加上因為我們成功逐漸為人所知,吸引了源源不絕的新人才,台積電會是一個空前的成功,即使短期因為市場不景氣而生意不好,也會相當快恢復,那麼,為什麼要裁員呢?
2009年6月重兼CEO後的幾年,是我成就頗為豐富的年代。
解決40奈米良率問題(2009年)
就在我重返CEO職位前的幾個月,台積電的最新節點技術——40 奈米——已開始量產,但並不順利——良率過低,且有品質問題。我似乎又回到了1968年夏的德儀(見第六章,「我的雙極積體電路策略(二)」節),但是41年前的經驗,也給了2009年的我可用的教訓。
2009年的我,已遠離生產技術的細節,所以絕不重複1968年我的上司彪希所為——「加忙」遠過於「幫忙」。我把信心寄託在生產團隊主管秦永沛副總上,從不參加他的技術會議,只是隨時都抽出時間聽取他主動給我的報告。
我還做了一件「公關」事。在我重返CEO職位的2009年6月時,台積電的「40奈米生產問題」已廣為投資人及股票分析師所知;大家都在猜測這問題到底多嚴重?台積電是否有能力解決?
我決定給投資人及分析師一個比較完整的「現狀報告」,加上一點「戲劇化」和「幽默性」。2009年7月底,在我返任CEO後的第一次「法人說明會」,財務長做了每季的例行報告後,我站起來宣布:「大家都很關心40奈米的生產問題,我們也很努力要解決這問題。現在,我想請負責我們營運的資深副總劉德音博士報告生產線現狀,但他在生產線工作太忙,不能親自來此,所以我們以網路直播連線方式,請他做此報告。」
接著,會場的螢幕上出現德音穿著白色實驗室長袍,站在潔淨室門前,開始做他的專業性報告。我看一百多聽眾的臉色:又驚異又感動。我想:這是一個吉兆。
果然,幾個月後,40奈米良率問題解決,一切回歸正常。我對劉德音、秦永沛以及他們生產團隊的信心沒有白費。
調整降價速度(2010年及以後)
經驗和「學習曲線」理論都告訴我們:同一節點技術晶圓的單位成本會隨累積產量而下降,因為供應商的成本降低,再加上「搶單」競爭激烈,所以半導體的降價已成慣例。
只是在2005至2009年,台積電降價的幅度超過了成本降低的幅度,以致毛利率降低。在這期間,管理團隊又提出了一個營收大幅增加、但利潤不增加、無法接受的五年計畫。我只得把這五年計畫原封退還,要求管理團隊再提。
2009年6月重任 CEO,我的首要工作之一就是降低降價速度,使得我們的毛利率能逐步上升。通常台積電每年的價格,在前一年底就和客戶商定,所以我在2009年6月重任CEO時,對2009年的價格已無能為力,我只能致力於2010年的價格。經過半年我自己、總部「訂價」幕僚單位,以及全球行銷組織的努力,使得2010年的降幅縮小到2009年降幅的三分之二;後來繼續努力,把每年價格的降幅再進一步降低到2009年降幅的一半。
隨著售價比較穩定,「減低成本」運動又每時每刻都在推行,我們的毛利率也有顯著的進步,2004至2009年(除2006年特別好外)都在40% 至45%間,2010至2018年都在45%至50%間。五年中毛利率有五個百分點的進步!
改變2400多位「派遣人力」為「正職同仁」(2010 年)
在同一地區內,如果一個雇主雇用的人員有「同工不同酬」現象,這個雇主是自找麻煩,他(她)的麻煩小則士氣不振,大則工會干涉,群體抗議,但是我在返任CEO後,發現台積電約有2萬2千位「正職員工」,卻有3200位「派遣人力」。其中約500位「派遣人力」是屬於一些不同於一般「正職員工」的專業,例如保全、醫護、團膳、宿舍管理等;但是絕大部分約2700位「派遣人力」的工作與既有的「正職員工」相似——雇用「派遣人力」的原因是降低人事成本。
在2009年底,我發現了這問題後,就找了五位與此問題有關的副總,成立「專案小組」,要求他們擬出辦法,以「正職員工」取代「派遣人力」。2010年3月我們對全體同仁公布此辦法,並在6月至9月執行。辦法是在原本2,700多位工作與既有「正職員工」相似的「派遣人力」中,遴選2400位新任「正職同仁」。未經遴選的300多位,台積電也經仲介公司為他們找到新工作,或領取我們提供的「關懷金」離去。
此「替代方案」還有一個我未預料,但也不驚訝的後果——2400位自「派遣人力」改為「正職同仁」的生產力,竟與原來2700位「派遣人力」的生產力一樣,我們不需要多添人。
做對的事,常有好報。
合併先進技術事業組織及主流技術事業組織,成立業務發展組織(2009 年 10 月)
在蔡力行任CEO期間內,他成立了先進技術事業組織及主流技術事業組織。這兩個單位的主力都是生產線(在台積電,我們亦稱生產為「營運」),先進組織負責12吋廠,主流組織負責6吋及8吋廠,除生產線外,各組織也有一個小的業務發展單位。但是,研發、行銷、財務、法務、計畫、人事……等等重要單位仍直接對CEO負責。
我想力行的目的無非是:(一)事業組織負責人可以為CEO分憂;(二)培養未來的CEO。事實上,這兩個目的都沒有達到,反而有負面效果,因為事業組織負責人的主權太少,既不能為CEO分憂,也不足以成為培養未來CEO的途徑。負面效果是:分割營運組織減少了我們「規模」的優勢。
力行的事業組織其實也是1996年布魯克主意的重演(見第二十四章)。1996年我否決了布魯克的主意,十幾年後沒有否決力行。為什麼?我想是因為布魯克只是「總經理」,不是CEO,而力行是CEO,應該給CEO更多空間。
但是現在我回來做CEO,這個錯誤也應該改掉了。所以在我處理最急迫問題(調整降價速度,解決與輝達的懸案)後,就把先進組織和主流組織的業務發展單位抽出來,再把這兩個組織合併為全公司的營運組織,其實這就是原來的營運組織,只是幾年過去,員工人數及資產都有增加。
接著,合併兩個抽出來的業務發展單位,並且賦予它新的使命——台積電的Marketing Department。歐美大公司通常把行銷(Sales)和 Marketing放在一起。台灣企業界瞭解行銷,但常忽視Marketing,甚至連好的譯名都沒有,我查英漢辭典,它對Marketing的譯名是:市場學。
其實Marketing豈止是一門學問,對以「客製」產品為主的台積電,它是每天都要執行的專業。既然Marketing沒有好的譯名,我們就稱它為 Business Development吧。這名字譯成中文容易,就是「業務發展」。
我賦予業務發展組織的使命是:
(一)瞭解並預測世界晶圓代工市場。
(二)瞭解台積電前30大客戶(約占台積電總營收的 80%)。
(三)瞭解台積電自己的研發及製造能力,因而配合客戶的新產品要求,提高台積電的市占率。
(四)因為要做到(一)、(二)、(三),所以要常與客戶接觸。我對 CEO(包括自己)的期許是:把外面的世界帶進公司裡面,動員公司的人力、財力資源來應付外來的挑戰及機會,其實,業務發展組織的負責人就是一個小型的 CEO。
蔡力行已把公司裡最被看好的兩個經理人──劉德音和魏哲家,分別擔任先進技術組織和主流技術組織的負責人。現在,我把這兩個組織合併了,產生出營運組織(約兩萬多人)及新的業務發展組織(約六、七十人),我怎麼善待德音和哲家?
這兩位過去都有相當豐富的研發及營運經驗,但都缺乏行銷、市場,以及對外談判、交涉的經驗。我認為,對這兩位,業務發展組織會是一個新的學習機會和經驗。我先把業務發展組織的職位徵詢兩位中較資深的劉德音,但他拒絕了:「我現在(先進技術事業組織)就有一萬多名員工,怎麼要我接受只有六、七十名員工的位置?」事實上,以員工數目衡量主管職位的重要性是一個錯誤的迷思,與最高層接觸機會也許是更好的衡量。
接著我徵詢魏哲家,他倒欣然接受業務發展組織的職位。那麼就這麼定了。當然,劉德音也得到了他所要的營運組織職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