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新型冠狀（新冠）病毒（SARS-CoV-2）高端疫苗的公共衛生（簡稱公衛）政策引發熱議。疾管署元月16日對外公開說明；然而，饒富疫苗研究經驗或熟悉國際臨床試驗準則者仍有不同判斷。政府對於新興傳染病的疫苗政策，顯然極缺透明的評估流程，與往昔積體電路產業、肝炎防治等傲視國際成就的敬邀專家討論作風，大相逕庭！如此攸關國民健康的重要公衛政策何以不重視科學數據與專業意見？值得深思未來努力重點。
自小兒麻痺疫苗大幅降低全球兒童的發生率與死亡率後，傳染病防治已轉由微生物免疫學與疫苗科技來解決。新冠疫情後，快速疫苗生產和分配成為準備好下波大流行的關鍵。因此防疫策略必須重視疫苗的設計、快速量產、激發多重免疫力與其持久性、對抗不同變種病毒的實戰力、降低重症／死亡率及預防感染的評量，每一環節有賴扎實的科學基礎、豐富的疫苗生產實務經驗及傑出領航人才。
疫苗產業首重科技開創性與國際評量標準，才能馳騁競爭激烈的生技市場，造福人群健康。綜觀國際疫苗大廠研發團隊的首席科學家，常是擁有創新研究專利的發明人與資深疫苗經驗者，更重要的是生產過程的嚴格品質管制，不能有任何閃失。
回顧我國疫苗發展史，曾用微生物大量培養的傳統製備法，戰備用的傷寒、霍亂疫苗，由國防醫學院微免所挑大樑；民間所需的白喉、百日咳、破傷風、天花、日本腦炎等疫苗，由衛生署（衛福部前身）預防醫學研究所肩負重任。因此，民間的疫苗生產、臨床試驗及免疫評量等專業人才、技術與資金籌措明顯落後先進國；加上國內市場小，缺獎勵制度，私人企業意願不高。
李國鼎對B肝血漿疫苗的反對意見充分討論後才慎下決定
政府為防治「國病」B型肝炎（簡稱B肝），由時任行政院科技顧問召集人李國鼎統籌規劃，責成國科會生物處推動國內各大學與研究單位展開B肝短、中、長程多項研究，並與民間共同捐助成立「財團法人生物技術開發中心」（Development Center for Biotechnology，簡稱生技中心），網羅生技人才，由國科會、衛生署、生技中心、研究機構、大專院校的生物醫學相關系所及基層衛生全力動員。
1984年7月，依據流行病學數據，我國率先全球試辦B肝病毒帶原孕婦篩檢，對病毒e抗原陽性（B肝病毒量高）母親的新生兒，於出生後24小時內，打第一劑B肝免疫球蛋白（hepatitis B Immunoglobulin， HBIG即高單位B肝病毒抗體輸液），其後六個月內再打默克藥廠（Merck & Co. ， Inc.）或法國巴斯德研究院（Institut Pasteur） 的B肝疫苗，完成臨床試驗。
然而剛開始採用第一代血漿疫苗，民眾和醫學界議論紛紛；為解除疑慮，李國鼎敦請曾任美國詹森總統醫學顧問的紐約大學賓納德（Ivan Loveridge Bennett）校長擔任我國醫學科技顧問，主持1981年11月10─11日舉辦的「病毒肝炎國際研討會」，敬邀全球著名肝炎權威來台獻策，與會者一致推薦B肝血漿疫苗的安全性與預防重要性，終於弭平歧見。李國鼎以科學證據充分溝通，才能順利推動政策。1986年臺灣領先全球實施新生兒B肝全面接種，我國遂成為以疫苗成功降低B肝病毒帶原率與肝癌發生率的典範。
為了自製B肝疫苗，1984年11月1日由行政院開發基金管委會、交通銀行、中央投資公司與生技中心共同投資成立保生製藥公司，開啟台灣疫苗產業的現代化，取得基因工程製疫苗技術，生產第二代B肝疫苗，惜受「高技轉費」和「低售價」雙夾擊，於1995年5月熄燈，為台灣疫苗產業奮鬥史的出師不利！
近年台灣疫苗常遇困境，包括: （一）大學分科過細，較少參與國際合作的疫苗研發，致缺乏整合人才；（二）新穎生物科技製備的疫苗並無穩當資金進行第一至四期的臨床試驗，面對國際市場的激烈競爭，台灣雖有科技新亮點的疫苗欲著手臨床試驗，卻常苦無投資者而欲振乏力；（三）研發的科學家無暇也無經驗進行人體臨床試驗；及（四）缺少科學實證且公開透明令人信服的決策。雖然在2003年SARS襲擊時，國科會曾支持跨領域科學家與疫苗業界齊心討論SARS疫苗研發，由賴明詔院士和台大醫學院生化所的張明富教授領軍；然因SARS消聲匿跡，未竟其功。因而我國疫苗的科技、資金籌措及評量管理仍須向先進國學習。此時，若採李國鼎在「行政院科技顧問」期間延攬疫苗相關國際尖端人才的策略，掌握世界脈動，格外重要。惜台灣學者薪資落後國際，難吸引一流疫苗人才，致我國的疫苗研發常停滯不前，而具新穎科技學者與產業人士又無資金完成臨床試驗。我國政府卻要研發學者與疫苗廠商自食其力更令人扼腕！
我國新冠疫苗政策起步晚又缺整全規劃
面對新興傳染病威脅，如新冠疫情初期，肩負我國疫苗政策的決策者，不但「按兵不動」，甚認為「口罩擋得住」，致行政院科技會議全無及時全面規劃和「病毒賽跑」的積極作為。決策至今仍缺科學思維，更遑論尊重不同意見的雅量與專家深入討論後的慎思抉擇！許多重大決策是少數人獨斷決定！
反觀美國，川普總統於2020年12月8日在白宮敬邀疫苗廠決策者參與「曲速行動」高峰會（the Operation Warp Speed Vaccine Summit），討論研發疫苗資金奧援應對之道。
綜觀近年榮登國際市場的新冠疫苗公司〔英國AZ／牛津（AstraZeneca─Oxford）、德美合作的輝瑞/BNT（Pfizer–BioNTech ）、美國莫德納（Moderna）、嬌生（Johnson & Johnson）與諾瓦瓦克斯（Novavax）〕，多以開發新創科技脫穎而出。反而往昔國際知名疫苗大廠，如與法國巴斯德研究院合作的賽諾菲（Sanofi）、荷蘭葛蘭素史克（GlaxoSmithKline， GSK）、美國默克（Merck）等此次退居幕後，再再顯示對抗新興傳染病疫苗的生物科技，必須能快速滿足： （一）降低重症與死亡人數；（二）大量生產因應公衛急需；（三）安全性達標；（四）及時更新疫苗病毒株抵禦速變病毒；及（五）激發較持久的免疫力。
台灣疫苗力爭上游但仍難迅速就戰到位
其實，我國也有國產疫苗研發團隊已具此五條件，在國際期刊發表論文後，引起國外公衛決策者矚目，英國甚至派員來臺灣進行取證前的查廠。
惜2019年疫情突然湧現，生物科技與醫衛決策者未能如當年的李國鼎，統籌規劃防疫政策並領導推動跨部會合作，讓技術、資金與人才迅速就戰到位。更難過的是官僚難察納雅言，讓研發團隊常遭打入冷宮！
面對多變、傳播速快且無法滅絕的新冠病毒，傳統的疫苗製備法已招架不住；而目前國際核准的疫苗多難防杜感染，致新冠病毒於人群中傳播，在人群聚集、防疫措施極寬鬆下壯大；且若只以棘蛋白（spike protein）為抗原的疫苗在未接種人群的百分比高，而另些人已感染或打疫苗反增「免疫擇選壓力」（immune selection pressure），讓棘蛋白上的抗體結合區（antibody─binding region），易擇選能逃脫中和抗體的突變病毒（immune─escape virus variants），成為主流病毒（dominant virus variant），導致公衛的接種策略成效大打折扣，且讓免疫擇選的「優勢病毒株」得以生生不息傳播！鑒於棘蛋白疫苗缺失，台灣宜把握機會貢獻國際；應由疾管署負責病毒全基因定序，定期追蹤並即時公布病毒序列（供探研引發免疫反應區域的胺基酸變化與隨流行時、地與免疫脆弱族群消長的優勢病毒株）；疫苗研發團隊進而分析數據，確保現行疫苗對嶄新病毒的有效性或設計更高效益的新疫苗；最後再仔細探研如何施打能降低逃脫免疫的突變病毒之壯大，環環相扣，是全方位的科學實證決策。
百年大疫兵臨城下緊急作戰的急需與平時疫苗生產流程會有不同考量。居安思危，我國面對下一波未知新興傳染病突襲的新疫苗策略，須即早完成規劃。欲研發保衛國人健康與貢獻全球防疫的疫苗，必須： （一）有新穎獨創性：在疫苗產業上、中、下游的任一環節（仿台灣積體電路的系列研發精進），由基礎科學、臨床到自動化製程及品管，有所突破與建樹；（二）政府設置疫苗基金：驅動科學研發快速進入臨床試驗，並建立回饋機制，讓疫苗資金彈性流動，改進未來疫苗；（三）鼓勵各大專院校開設疫苗學程：教導微生物、免疫、疫苗設計、評量及生產實務，理論與實務並重，栽培疫苗全面觀的未來領導人才，以全球視野明瞭過去問題與解決之道；及（四）行政院定期召開跨部會與產業、研發學者的疫苗科技會報：立志迎頭趕上國際水準。
國產疫苗未來必須有國際競爭力
台灣人口密度高又常人群聚集，有利呼吸道病原流行，但國內市場小，未來新興病毒的國產疫苗必須有國際競爭力。如流感疫苗走入世衛組織呼籲的「廣譜疫苗」（universal vaccine），即疫苗引發的免疫力能抵抗源源不斷地快速變異病毒。例如新冠疫苗設計須考慮： （一） 廣效的中和抗體：不但可有效阻斷病毒經由棘蛋白的細胞受體結合區（receptor binding domain，RBD）進入細胞，且能針對棘蛋白在各變異病毒共有「保守區」的胺基酸（conserved amino acids）序列，而非過去常見與抗體結合而易突變的胺基酸序列，以防止在高度突變區的失效；（二）加入免疫T細胞可辨認的保守抗原決定基（conserved T─cell epitopes）之胺基酸序列，增免疫持久力；及（三）最好有愈多元病毒蛋白，免疫愈佳，如同何大一院士的愛滋病毒雞尾酒療法。
目前國際常用的輝瑞、莫德納與諾瓦瓦克斯三新冠疫苗，均針對棘蛋白產生中和抗體的免疫力，但易滋生逃脫免疫的變異病毒。而最近在美國完成第三期臨床試驗的我一國產新冠疫苗，設計上有棘蛋白、M與N蛋白的抗原，由多重防火牆足以抗禦病毒變異；顯示我國疫苗產業有疫苗設計的研發開創力、快速生產量能及完成國際標準的三期臨床試驗之實力。誠摯建議政府全力扶助，期使此款新冠疫苗能進入國際市場，貢獻全球衛生。
製備優質新冠疫苗不能僅靠中和抗體，必須徹底明瞭病毒免疫，學他人之長，政府更應鼓勵研發多款不同的疫苗（例如中研院研發兩款有潛力的新疫苗），協助年輕人加入有創新力的疫苗生技產業，齊心協力共促全球衛生，何樂而不為？
【誌謝】作者誠摯感謝關切我國疫苗研發與生產的二十多位專業人士〔微生物／分子生物／流行病／衛生行政學者、免疫學家、感染科醫師、疫苗產業實業家、防疫人員〕的惠賜寶貴意見與熱心襄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