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那麼年輕,那以後怎麼辦啊?」周圍忽然一片沉默。以仁慈著稱的主治醫師看了看我的表情之後開口:「怎麼了嗎?活著接受治療,然後再死掉啊。」理所當然的一句話。他不是殘忍,也不是無法理解不幸。只是他身為醫生,這只不過是自然法則下發生的事,他也無法作出任何評論。(本文節錄自《從急診室,致你》一書,作者:南宮仁,時報出版,以下為摘文。)
「是骨髓增生不良症候群(Myelodysplastic syndrome,簡稱MDS)。」坐在我旁邊的主治醫師開了口:「與臨床反應一致,我們已經確認了。」
就這樣毫無異議地結束了。畫面已經換到了下一張幻燈片。
我在教室裡見過的文字也在這個時候浮上我的腦海:「MDS的患者們大約能活過兩年至兩年半的時間。」
我剛剛聽到了我的患者將在兩年內死亡的事實。昨天才初見的她,生命僅有32年的期限。在場的每個人也確確實實地聽到了這個事實,但麻木的醫療人員已經將關注轉到了下一個病人的細胞抹片上。
「這張抹片上的細胞……」
我在那一瞬間,怨恨著畫面上每一個染上紫色的細胞。這些細胞讓我覺得我們在謀殺著人。眼眶裡充斥著淚水讓我的視線變得模糊。
腦海裡各種想法交織著,我只能呆呆地看著那些分界逐漸模糊的細胞們。數個不幸與判決後,診斷時間就結束了。
傍晚的簡報會議上,教授聽著結果的報告,臉上的表情像是再次聽到一個已知的消息。教授點了點頭後回頭囑咐我。「如果你晚上會去巡房的話,讓患者好好睡一覺吧。我明早會去和她說明的。」
簡報會議結束後,我到無菌室去看了那名患者。每個到了無菌室的醫療人員或是患者都需要經歷同樣的消毒過程。我將手消毒後,套上了一次性鞋套和手術帽,也穿上無菌手術服。
接著我在封閉的潔淨室裡,接受了殺菌蒸氣的洗禮。我全身上下只露出了眼睛,她也穿著同樣的裝備,只露出雙眼安靜地看著窗外。在我踏入無菌室的時候,我們的兩雙眼對上了。
我問了她有沒有什麼不舒服,她回答說沒有。她用炯炯的眼神看著我。我清楚知道她餘下的時間,而她不知道。
我想起了她經歷的過去和所剩無幾的未來兩年,而她沒有想起的必要。反正明天她就會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明天她就會因想起過去而哭泣。我最後哽咽著請她好好休息,然後猛地轉頭離開了無菌室,生怕她發現我哭紅的眼角。
第二天,教授向那名患者傳達了事實。她點了頭表示理解,聽懂,但她沒在我們面前哭。大概是還需要時間。我們馬上就向下一個病人走去,然後繼續著類似的會診。
下午又有一次的會議,而我們聚集在電腦面前聽著檢測報告。
輪到那名患者的時候,我忍不住問了主治醫師:「她還那麼年輕,那以後怎麼辦啊?」
周圍忽然一片沉默。
以仁慈著稱的主治醫師轉頭看著我,看了看我的表情之後開口。
「什麼怎麼辦,治啊。」
「不,我的意思是MDS的預後不好嘛。患者才30歲,但卻只剩下2年的生命……」
主治醫師像是聽著第一次發表的學術報告一樣呆呆地盯著我,說道:「怎麼了嗎?活著接受治療,然後再死掉啊。」
理所當然的一句話。他不是殘忍,也不是無法理解不幸。只是他身為醫生,這只不過是自然法則下發生的事,他也無法作出任何評論。
我當下才醒悟,醫院就是一個不幸排成一列的地方,而我們人類只能看著這一切的不幸發生。這裡就是這樣的地方。
我在那之後就從血液中央內科調走了。我不知道那名患者後來怎麼樣了。但時間過了很久,預想中的結局大概也發生了吧。
在那之後,我考到了醫師執照。在長達10年的醫生生涯裡,我親自確認了無數次死亡。在那期間,我曾在確認了抹片檢測或CT結果之後哭過幾次。
經歷了那樣的歲月之後,我現在也成了在檢測室裡平靜地宣布著死亡的醫生。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呢?我至今也還不知道
身為一個頻繁目睹死亡的人,我很常被問道:「你見過無數次死亡,那請問你覺得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呢?」
人類的生命會毫無預警結束,像是在引導著我們,讓我們要珍惜每一天。
我確認過無數次死亡,宣告了無數生命的結束,所以人們會問我生命的意義,期待著從我口中聽到類似的人生箴言。
但我連我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生命都還沒走到那個階段,就算宣告了無數的死亡,但說實在的,我至今也還不知道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如果學生問起類似的疑問,我不會像當時的教授作出一樣反應,但我的回答還是和一般醫院的氛圍符合,不會掩飾一般醫療人員的冷淡。
我偶爾會對瀕臨死亡的人過於投入感情,讓我自己也很痛苦,但我無可奈何,只能告訴那個人只能這樣活下去。
深思熟慮,淡然處世吧,那會是最好的。
死亡是必然的,除了這句話,我無話可說。
沒有經歷這其中的人大概都無法瞭解。只有在與死亡共存的這個空間裡並不只有悲傷和激情。很多人會順從地接受死亡,有時候還連別人的份也要一起活下去。不然該怎麼辦呢?
反正不管是誰本質上都無法對抗死亡。不管是宣告死亡還是被宣告死亡的人,最終都不會大吵大鬧,不然那些溢出來的悲傷會讓我們的世界陷入癱瘓。
死亡在我所處的空間裡自然地發生,不會給人帶來希望,亦不會使人絕望,更不能反映生命的意義。死亡降臨之前,過度擔憂死亡是一種奢侈。
我是一名科學家,依據證據作出判斷,甚至以這行業為生,所以我只能這麼說。我依然對生命的意義一無所知,但死亡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