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已是另一個世界。昨天的台北,仍陷在被所稅擊倒的昏沈中;政治舞台上,也正吵鬧不休……
今晨的上海是那麼平靜。陽光來自清藍天空,把法國梧桐葉的影子,碎碎灑了一地。人流在葉影上走,穿著差不多式樣、差不多顏色的衣服,而臉上也差不多沒什麼喜怒哀樂。
他們的心裡在想些什麼?
「太陽帝國」裡的英國小男孩,唱完聖詩,坐上轎車回家。他一路微張著嘴,東張西望上海租界的街景,注視一個坐在轉角的老乞丐。他跟中國的世界,隔著一道車窗玻璃。
從復旦大學回市區,生煤球的女人、玩耍的小孩、曬在籬牆上的棉被衣褲,一景一景飛過。隔著車窗,聽不見什麼聲響,只有司機小陳叨絮地說,他如何努力掙錢,抱怨上海的落魄,不滿政府沒替他做什麼事,說他不顧計畫生育,生了兩個孩子(「我還養得起!」)心底的話,後一句被前一句牽出來,最後他終於下了結論:「我不需要政府。」
「我不需要政府」
他不需要「政府」誰需要「政府」?十年的經濟改革、對外開放,讓離政治核心遠遠的南方,呼吸到較多商品經濟的自由空氣。南方人跟小陳一樣,強烈的主張自立自強。從大連到深圳,十四個開放城市不說,就連剛剛建省的南海,也雄心勃勃。一個主持南海經建的負責人說,他們不怕沒錢,沒錢可以借;不怕沒人,沒人可以找。他們只希望上面放手,不要管。在這個以計畫、控制聞名的社會,他竟然要上面不要管。
於是有人說「中央」對地方的控制漸漸鬆動了。跟著有親戚關係、聽香港電台、看香港電視的廣東,把這種「天高皇帝遠」的形勢,發揮得最早,也最明顯。
在全大陸都實施日光節約時間的夏季,獨有廣東省不市撥快時鐘,一律用「香港時間」,以別於「北京時間」。一個幹部叼著菸笑說,這是實事求是,避免對外聯絡,做生意不方便。
北平冷凜起來了
經濟活力給南方人樂觀的基礎,給他們自信。每個人都告訴你經改路線不會變了,不可能回頭,「老百姓不許的」。對吃糖的小孩來說,要把糖從嘴裡挖出來,的確不容易。
你也願意相信政策不會改,但飛機穿越南方溫暖的初秋雲層後,氣溫從攝氏二十五度降到十度;而北平的氣氛,也隨著空氣一同冷凜起來。
南方孩子嘴裡的糖果似乎也不太安全了。翻開報紙,你知道現在正在推行「節約社會團體購買力」,要削減單位、事業體二0%的消費;「國務院」說,宴會上,不要用易開罐飲料、洋酒(以節約外匯);出租汽車司機也告訴你,所有旅館、會所都停建了。
北方人也沒有南方人那樣的樂觀、自信,反而緊緊張張的。
今年還沒過完,共產黨已經開了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如果不是內部意見太分岐,要不是警覺到人心的慌亂,何必開三次大會?他們在會上首次承認大陸有物價上漲問題,公布通貨膨脹率一八%,但有人說,他們只承認了一半。
所有當權的人都不敢懷疑物價上漲侵蝕人民信心的威力。在一九八八年的預算裡,他們開列三百五十八億人民幣的物價補貼,這筆開銷,是第三大支出,比國防預算還多出一百四十幾億。
只是,預期物價上漲的恐慌心理,似乎沒有被這些錢堵住。搶購,整個夏天,大城市裡的人忙著搶購任何貨品。朋友告訴你,最嚴重的時侯,上海商店的架子全是空的,在北平的飯店吃不到大米飯;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倉倉皇皇拿箸「棺材本」看到什麼買什麼,聽說有買了「一屋子」火柴盒的。
「倒爺」無所不倒
開會的大老還說,要整肅經濟環境,禁絕貪瀆。
他們說是貪瀆,老百姓叫這些人「倒爺」(註)。
你請一個外商公司的主管吃飯,他談笑風生,說著官場和商人的親密關係;進口壓縮機現在供貨很緊張,商人一次大都進口六萬具壓縮機,有權批核的幹部一趟生意下來,可以賺上千萬人民幣。這是「官倒」。
打開電視機,男記者很快唸出一條新聞:一批彩視從國營工廠出來,光在溫州一帶,己轉手五、六次,電視還沒有賣給消費者,價錢卻己經從一千七人民幣漲了一倍。這些台灣叫經銷商的生意人,在這個市場機能不健全的地方,變成萬人嫌的「倒爺」。
在等一個人死
外匯券、洋菸、洋酒、化學肥料玻璃絲襪……「倒爺」無所不倒。他們透過關係、走後門、運用權力,把計劃經濟下,價格壓低的貨品,倒進商品經濟的軌道,賺取巨額的差價。
王二哥的爸爸是北大教授,自己的英文也好,卻分配到鞋廠工作,一做五、六年。當他談起大官的兒子女兒如何翻雲覆雨,怎麼樣霸著幾幢房子不去住,他父親用十年工夫寫的書,卻沒人願意出版的時候(「知識無用啊!」),你知道只見漲不見跌的物價、官倒現象的不公平,如何啃嚙他的心。
旅館的窗簾拉起了一半,一個剛結識、將步入中年的知識分子,就坐在太陽照不到的角落裡。不知怎的,他把聲音壓得奇低,好像擔心頭頂上有竊聽器似的。
他沙沙地說,不但物價漲,糧食也不夠(北平有時只有一天存糧)人心低到極點啦,他說:「現在都在等一個人死。」
他是文革的那一代。這代人曾經是多麼熱烈擁抱社會主義,擁抱毛澤東,他們在天安門前流淚,在偏遠地區農場流汗,在武鬥時流血。等皺紋爬上額頭,等他們發現自己的生活水準、個人平均所得,只能跟坦尚尼亞排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不再擁抱什麼,他們等待。瞻前顧後,小心翼翼地等待。
英國男孩被送到集中營。一個夜晚,為了救人,他對日本軍官跪拜。
覺得不安全的人,跪拜什麼?
又見龍年。今年大陸流行過兩個年,特別敬神崇龍嗎?不是的,事情這樣開始:
傳說長春一個司機深夜駕車趕回家,他看到路上有一條蛇,閃過去,又一條,再閃。他眼前出現兩個女人,女人告訴他,她們是那兩條蛇,謝謝他不輾之恩,洩一到天機:今年是兇,要他回家趕快再放一串鞭炮,過掉龍年。
這個好心的司機沒有獨享祕密,結果長春突然在某個夜裡,全城鞭炮大響。震天的鞭炮聲一直從關外傳進關內。連帶地,蘋果、鵪鶉蛋、桃子、梨子罐頭被一搶而空,取其諧音「平安逃離」。
其實,他們不是在等一個人死,他們簡直在自我預言混亂即將降臨。打倒了四十年的迷信,似乎就這樣甦醒了。
有人說這些人(都市裡的人),是大地震前敏感的小動物、沈船前的老鼠,有「逃離沈船」心態。想盡辦法賺錢,想盡辦法出國,都被視為這些小老鼠的驚慌反應。
一個失望接一個失望
失望啊,一個八十歲的老報人嘆氣,近百年的中國史是讓人失望的歷史。大革命(辛亥革命)、北伐、抗日,總以為打完使就好了,但沒有;一九四九年後,大躍進、文革,也以為運動過了就好了,結果也沒有。希望燃起不久,就熄滅了。
這一次的經濟改革,會不會再讓人失望?
人心低到極點了,那位中年知識分子沙沙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國民黨不是要反攻大陸嗎?為什麼現在不以反對黨身分進來呢?笨!錯過這時機,要等到什麼時候?」
你夭了,說這種話!後來你也習慣了,你知道這裡當權的人選擇的一條路,是前無來者、東西方國沒有成功經驗的。他們「摸著石頭過河」,他們心急,他們徬徨,他們開始對台灣有期待,有幻想。
你上美容院,師傅跟你聊天。他顯得有點興奮,你是他碰到的第一個「台灣人」(其實你是四川人)。「你們過的日子好喲!」「那裡。」他喃喃:「我知道是比較好的。」他一邊優雅地吹著你的頭髮,還一直說個不停。「你將來去做總統」(他要你做總統!)「那還早呢,最快也要等我四十五歲才有資格競選。」「那沒關係。你當上總統,就會想起,上海有個師傅,把你的頭髮吹得很好,接他到台灣玩玩。
你被他逗笑了,抬頭看他。大鏡子裡的他似乎也很開心,臉上綻著微笑。只是這個蔣經國總統在上海「打老虎」時,就當學徒的師傅,二十年後又在那裡?
英國男孩在集中營四年,看到他過去看不到的人生,做過從前不可能去做的事。他長大了,也變了,戰爭結束,他從蘇州走回上海,經過一條河,他把隨身的一只籐箱子扔在河裡。箱子裡,裝的是他童年的成長。夕陽時分,陽光把小河和黃色的籐箱子,照得閃閃爍爍。
下午四點,在秋天的高陽下,飛機窗回外的樹、房子,也是閃閃爍爍。
你發呆。想起司機小陳和那個悲觀無比的中年知識子;你想起街上沒表情的行人;想起深夜十二點,那兩個強迫你換美金的廣東人;你也想起樂觀的洪教授和你聽過、見過自信的南方企業家。他們仍要在這裡生活、奮鬥或吶喊。而你要離開了。
丟不掉的籐箱子
你不知道八億的農民又在想什麼?你不知道經濟緊縮之後,真會亂嗎?你不知道「那個人」死後,局面又會變成什麼樣子?計畫經濟路市場經濟真的可以並行嗎?
你察覺你的手中,有一只籐箱子,裡面裝著很多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思念和煩厭。但這只籐箱子,不是你揚起手,就拋得掉的。
飛機終於起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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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商業上低買高賣、炒作行情的投機行為,大陸稱為「倒賣」。因為經濟搞活之後,原本短缺的農工原料、外匯、一般家電等消費品需求更殷。但由於大部分農工原料及消費品的生產、分配都仍操在公家手上,市場的需求自然引誘一些有權、有關係的人「官商勾結」,將計畫經濟低價的原料、產品,高價賣給商人,再賣到市場。這些人統稱「倒爺」,其中吃公家飯的則是「官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