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相信我們註定要發生戰爭的說法。」湯馬斯．佛里曼（Thomas L. Friedman）在一篇長文中，剖析「美中兩國到底在爭什麼？」論點精闢且反戰立場鮮明，再次引發高度關注。
《世界是平的》《謝謝你遲到了》（天下文化出版）全球暢銷書作者湯馬斯．佛里曼4月14日在《紐約時報》專欄上發表文章，講述他疫情後首次訪問中國，以及隨後到訪台灣，整趟下來的旅程觀察。
該文中文版標題，以《美中關係究竟哪裡出了問題？》提問來吸引讀者注意，可英文版標題其實是「America , China and a Crisis of Trust」，直截了當論斷，美中兩國出現「信任危機」。
何以信任成為美中對抗的癥結？美中關係哪裡出了問題？有些人會回答「民主對抗專制」，有些人會答「台灣」，但佛里曼認為，問題在「信任」。
歷史上大國競爭不是新鮮事，但這次大國競爭的主角，較以往有兩個不同之處。
佛里曼指出，首先美中的互動關係非常緊密，「兩個的經濟體像DNA分子鏈一樣絞在一起」，相較過往美國跟納粹德國、蘇聯幾無掛勾的經濟關係，大不相同。
其次則是佛里曼所稱「新技術生態系統」的出現。這個系統中，美中兩國透過微晶片與軟體，輔以大數據等技術，提供對方數位化、互聯化的產品與服務。
「深層商品」既是工具，也是武器
這種美中大國競爭的新型態，讓佛里曼觀察出兩個攸關信任的現象。
第一個現象是，現在透過晶片技術產出的設備或服務等產出，佛里曼稱之為「深層商品」，淺層商品則是指衣服、鞋襪等初級產品。
「深層商品」通常具備「雙重用途」：它既可以是提升生活品質的「工具」（tool），也有可能成為具有高度破壞力的「武器」（weapon）。
而且它們往往能深入影響一國的社會與日常生活，此時如果供應方與使用方彼此缺乏信任，猜忌與對抗自然不可避免。
第二個現象是，美中大國競爭環境下，「深層商品」的影響甚鉅，晶片供應鏈成為世界矚目焦點，也更加講求廠商與客戶間的互信關係，並且成為晶片技術進步的重要關鍵。
「深層商品」與晶片，到底是出於何種底層邏輯、具體影響到美中關係？
邏輯1：深層商品的雙重用途。
「深層商品」有別於衣帽鞋襪等淺層商品，是具高度技術性質的產品，佛里曼分用ChatGPT與TikTok解釋。像ChatGPT這種生成式人工智慧，任何知識水平的使用者都可以用自己的語言，向它提任何好奇的問題，可這也正好觸及中國大陸的敏感神經。
北京必須祭出嚴格的審查，以便生成式智慧在講到某些禁忌話題時，「不要太多嘴」。佛里曼也披露，據說已經有許多大陸人開始使用ChatGPT給基層黨組織寫思想彙報。
對比3月23日，TikTok首席執行官周受資（Chew Shou Zi）在美國國會聽證會接受「質詢」（佛里曼形容根本是被教訓），則顯示TikTok也強烈挑動了美國的敏感神經。
美國人的擔憂來自於TikTok強大的社群影響力，它在美國擁有1.5億用戶和7000名員工，而共和黨與民主黨一致質疑，就是北京政府在後頭控制。
佛里曼又進一步解釋，ChatGPT與TikTok分別是美中兩國具有雙重用途的深層商品代表，它們已經某種程度上深入雙方社會，並且在「試探對方底線」──ChatGPT可以回答任何問題，也可能就此供出北京試圖隱藏的某些事情；TikTok可以是年輕人的娛樂，也有可能被用來散播虛假訊息。
如此，便是工具與武器的辯證關係，正是因為其中存在著「雙重用途」風險，所以，除非美中雙方擁有足夠的信任，否則華府很難不懷疑大陸政府會透過這些深層商品監視、對付美國。
也因此華府最終制裁了中興、禁用了華為，並對TikTok百般阻撓。
邏輯2：晶片的「信任供應鏈」。
晶片做為全球矚目的主角，驅動了21世紀的經濟發展。掌握住晶片的供應鏈，很大程度就能獲得經濟與軍事上的優勢。
但，正是因為沒人能掌握晶片產業從上游到下游的供應鏈，所以必須交付全球分工，而信任就是分工的先決條件，尤其是在美中高度競爭的新型態下。
也因此，佛里曼拜訪了中國大陸後，下一站就抵達台灣，並直往新竹拜訪台積電。
因為台積電擁有最先進的晶片技術，而他說，創造台積電與眾不同、技術領先的最重要關鍵，就是因為台積電擁有全球的信任。
眾所周知，台積電與全球大企業合作，會許下兩大承諾：不自行設計競品晶片、絕不向客戶分享其他客戶的晶片設計。
大企業各有自己特殊的晶片要求，他們長期與台積電合作、持續增加晶片的複雜度與品質標準，並相應增加對台積電的投資，這使雙方合作更緊密，成為一個互信。
互信，讓台積電能做出全球90％的最先進邏輯晶片，並領先中國大陸的晶片代工技術至少10年。
只是，在這樣講求信任供應鏈的晶片產業條件下，大陸選擇的道路並非增加西方的信任，而是繼續跟西方作對、令自己不受信賴。
信任是國際互動的必須，美中皆須理解
佛里曼認為，在美中新型態的大國競爭環境下，信任已經成為國際互動前所未有之必須，而美國跟中國大陸對抗的癥結，就是缺少信任。
也因此佛里曼語重心長提點雙方：如果美國的外交政策不是要推翻中共，那華府就要清楚傳達給北京，讓它放下戒心，提供信任。
中國大陸則要理解在這個充滿超互聯、數位化、深層次、多用途的世界，無論是能使自己壯大的晶片產業，或是「深層商品」的出口，都須仰賴互信做為基底，信任才是與美國乃至於國際互動的關鍵，這是中國大陸必須接受的道理。
而美國跟中國要互相信任，並不是像跟學校同桌同學交朋友那樣容易。雙方互信還要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互相諒解。
所以佛里曼在文章中，並非只有單方面責怪中國大陸失去西方的信任，他同時譴責美國國內部分言論將所有經濟困境責怪給大陸，甚至仗著對抗大陸的狂熱情緒、妖魔化中國、各種踩踏北京明確表達的底線。
「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我希望生活在一個中國大陸人民與所有其他人民都共同繁榮的世界上，」佛里曼直言：「我並不相信我們註定要發生戰爭的說法。我認為我們註定將相互競爭、相互合作，並找到平衡二者的方式。」
佛里曼也指出，在當今這個相互融合的世界中，認為中國可以在經濟上崩潰而美國仍然繁榮的想法完全是幻想。
他並引用美國前國務卿舒茲（George Shultz）「信任是王國的硬幣」的名言再度強調：「這一說法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更有說服力。」
回溯歷史可以發現，美國與中國上一次最顯著的諒解，大抵是發生在51年前簽署《上海公報》。
隨之開創雙方蜜月與合作，達到美中關係的高潮。如今風雨歲月過去，兩國又從「關係正常化」走向新型態的大國對抗。
交惡看似不可回頭，雙方卻又明白不能走向你死我活的極端。這種矛盾使美國與中國大陸比過往任何時候，都需要以51年前的關係正常化為鑒，開創霸權關係的信任與諒解。
此事實難達成，亦將來之不易，卻是不得不面對的課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