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5編按:侯孝賢導演驚傳罹患失智症,經典作品《悲情城市》男主角想找梁朝偉。可是梁朝偉不會說台語,國語又破,令編劇中膠著久久不得出路,忽然有一天侯孝賢的一句玩笑話,一語驚醒夢中人,打開僵局勢如破竹直下。(本文節錄自《悲情城市》一書,作者:朱天文、吳念真,以下為摘文。)
《悲情城市》在劇本討論期間已十分肯定,這回,非用專業演員不可了。理由是需要搭景,外景又難找,不能拍環境,只好走戲。不能依賴服裝道具的考究堆積出場面,只好靠飽足的戲感支撐,讓人忘掉其餘之不足。
侯孝賢且思考過以舞台化的形式,一切背景布置用光影取代,採誇張的舞台打光,盯住演員,抓牢對手戲。為統合其非寫實的色調,勢必一變寫實拍法,以荒謬的戲劇性來馭控。
期間侯孝賢正好看到法斯賓達一部10小時的影集《亞歷山大廣場》,雖只看了開頭兩捲,已夠印證自己的想法。法斯賓達是舞台編導出身,有一批精彩絕倫的演員班底,他熟知這批演員的潛力和性向。
因為現前有這些人,他會因著要如何運用這些人而生發出一種構想。他能想像他們會給出什麼東西,便依著這個東西去琢磨把它捏塑成形,由此創造出一種獨特的表現方式。
《亞歷山大廣場》講二次世界大戰時一個邊緣小人物的各種遭遇,即不大管場景的時代感,而以戲取勝,戲又依於演員去捏,好幾場微妙的荒謬場面,全是靠有那樣的人才有那樣的處理法。
侯孝賢想歸想,到底沒有那樣一批班底,做到那樣徹底。只有男主角想找梁朝偉。大哥原來找柯俊雄,後來是陳松勇。可是梁朝偉不會說台語,國語又破,令編劇中膠著久久不得出路。忽然有一天侯孝賢說,他媽的讓阿四啞吧算了。
開玩笑!
然而正是這句玩笑話,一語驚醒夢中人,打開僵局勢如破竹直下。
它及時平衡住陳松勇那一脈過重傾斜的線索。因為那邊是激烈的生意鬥爭,這邊梁朝偉既不能硬碰硬也拿事件之激動來與之抗平,該拿什麼呢?找到了。
不但是聾啞此事本身所可能輻染出來的許多新狀況,而且將特別倚重梁朝偉以眼神、肢體語言,甚至以凝悍的無聲世界之表達法,好比直接用默片的字幕插片。
現在,豁然出現一片未墾植過的空白地,你興奮透了準備大種特種各種奇怪東西,其實最後你不過還是只能種一些綠色植物罷了,但這個發現的當初真是快樂的。
說出來荒唐,創作態度這樣輕率?對不起,卻是事實呢。
當然也並非憑空而來。侯孝賢有一個老本家侯聰慧,認識一位前輩陳庭詩先生,有時談起陳先生的為人,也在明星咖啡屋前匆匆照過面,印象深刻。陳先生八歲時從樹上摔下來,跌壞中耳,自此不能聽不能說,與人都用筆談。
透過侯聰慧連絡到陳先生約見。陳先生不是別人,正是當年「五月畫會」重要的一位畫家,至今我們家還保存有他的一本版畫集,民國56年國立藝術館出版,全部英文介紹,印刷設計在今天看也絕對是上品。
沒想到陳先生還記得我小時候,說以前見到我們姐妹這麼小,現在都長大了。筆談一整晚,好多材料後來都放進了劇本裡。
開鏡五天,梁朝偉心晃晃的,反映給侯孝賢,遂趁一天休息,連女主角辛樹芬和演哥哥的吳義芳,一夥開小巴士去台中拜訪陳先生。
陳先生一人住,鑰匙寄在對面的鄰居家,電話也由鄰居轉。帶我們參觀樓上樓下,全是他收集的奇石,稱自己是石痴。我們就在那成山成谷的墨畫雕塑和石頭裡騰出一塊桌面筆談,陳先生還燒了水泡茶,又啟開可樂和芭樂汁給男生喝。
他總是體恤的為免溝通繁亂而把決定先做了,再知會對方,不由推辭,他便帶大家去街上一家湖南館吃晚飯。他給那家店寫過一幅字,現去討還人情,自然是要哄我們安心的說辭。一邊吃他即筆談知會,囑我們吃完可上車走,不必繞路送他,他自己坐車幾分鐘就到家。
是這樣怕增加人家麻煩的人,他也不學手語,因早年曾見公車上聾啞人比手劃腳交談聒噪的樣子,故決意不學,寧可筆談。梁朝偉聽了動容,說陳先生好sensitive。
侯孝賢與攝影陳懷恩皆讚歎梁朝偉的集中專注,但看過頭幾日拍的毛片,侯孝賢說,梁朝偉太精準了。他的精準,細微之層次,侯孝賢說,太精緻乾淨了,顯得他鶴立雞群,跟其他人產生差距,需要調整。
所以當晚從陳先生處趕回台北,便請梁朝偉看一些毛片,主要是日前所拍詹宏志、吳念真、張大春隨吳義芳從市場走進照相館的一段。這批文藝界的非演員,銀幕上看時感覺很真實,很素。侯孝賢希望梁朝偉能夠放粗糙些,直接些,溶入那些人的質感中。
梁朝偉,我最記得他的,是小巴士車上他跟陳懷恩嘰喳一堆,談音樂。陳懷恩取出一卷卡帶推薦他聽,曲叫The Sky Is Crying。梁朝偉一聽好激動,說他就是想學吹這種小口琴,沒學會,很country,有沒有,像媽媽在廚房煎餅,燈亮了,黃昏草長長,坐在那裡吹口琴的味道……
陳松勇,工作人員給他取了一個外號「悲情猩猩」。與他演對手戲的如太保、文帥、雷鳴等,都是老牌演員,這回可拚上了,演技大競賽,一個比一個酷,帥得。
高捷演老三,十足經得起大特寫的非演員,頂搶鏡頭。吳義芳,林懷民的得意門生,以一種舞蹈的節拍來演出。辛樹芬不像演戲的在演戲。李天祿鐵是最過癮的人物了。
許多許多,演員非演員,鐘鼎山林,各顯神通。有一陣子,侯孝賢簡直不知如何把他們調音到一個協和的基調上。乃至用騙的,試戲時偷拍下,正式來倒不拍了。
侯孝賢工作時的壞脾氣,唯對演員挺耐心,極其迂迴之本事。後來他考慮著,未見得必須把每位演員扭適到自己要的基調上,不如讓他們各自去,不協和就不協和,然後用不協和的剪接法來統一,剪成一股認真而又荒謬的氣味,說不定反而比原先預設的東西好。
總之是,現場能給什麼拍什麼。此刻正在剪接的侯孝賢,他說,總之是拍到了什麼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