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莊子》「人間世」中有一段寓言故事：
一個木匠經過一座土地公廟，廟旁有一株櫟樹。這株樹大極了，樹蔭下可以躺臥數千頭牛，樹幹大概要成百個人牽起手才能圍得起來，樹下極為熱鬧，很多人都來觀看這株少見的大樹，木匠卻不屑一顧的走過去。
他的弟子仔細看了一番，追上木匠問道：「我自從拿著斧頭跟隨師傅學藝以來，還從來沒有看見這麼好的木材，您怎麼看都不看一眼呢？」
木匠說：「算了吧，那根本是一株沒用的散木。用它做船、船會沈，用它做棺材、很快就會腐爛，用它做器具也很快就會朽壞，用它做門窗會流出油脂，用它做屋柱，它又會生蛀蟲！這棵樹能長成這麼大，就是因為它沒有一點兒用！」
就在那天夜裡，木匠夢見櫟樹向他嗆聲：「那柤、梨、橘、柚等結果實的樹，果實熟了就會因為有人要摘樹上的果實而受到傷害，大枝被折斷，小枝被扭爛，那些果樹因為有用而一生受苦，以至於不能享盡天賦的壽命而中道夭折，其實，這是它們自己招來的打擊；一切有用的東西下場都是這樣的！人們認為我沒有用，然而，對我自己來說，卻是大用！你憑什麼論斷我是『散木』？」
山中稱王的老虎雖然凶猛居百獸之冠，人類還是能無所不用其極的將牠逮到，為什麼？因為牠的毛色斑斕美麗又有禦寒的實用功能；而善良溫馴、與人無爭的貂也會被人剝皮，還不是因為牠那身溫暖的毛皮。唉！「太有用」有時還真會為自己找麻煩！
二、無用方為大用
《莊子》「山木篇」有這樣一段記載：
有一天，莊子到山中遊玩，看見一棵枝葉非常茂盛的大樹。可是伐木的工匠，只在樹下休息，似乎毫無砍伐這棵大樹的念頭，天生好奇的莊子當然要向工匠們探究原因。工匠們回答說：「別看這棵樹長得這麼大，它根本是一棵沒有用的樹！」
獲悉答案，莊子感慨地說：「這棵樹也許就是因為沒有用處，所以能夠享盡它天賦的壽命！」
所以，莊子嘲笑世人思想偏執：「人皆知有用之用，不知無用之為大用！」一般人都力求有用，卻不知道無用的好處可大呢！
三、物競天擇、無用者被淘汰
不過，「無用」真的那樣好用嗎？
莊子從山裡出來，去拜訪一位老朋友，老朋友看到莊子來，非常高興，就叫家中的僕人殺鵝款待來客，僕人請示主人：「兩隻鵝，一隻會叫，一隻不會叫，請問要殺哪一隻？」
主人的裁示是：「殺那隻不會叫的鵝。」
有其師必有其弟子，能做古靈精怪的莊子的弟子，豈會是等閒之輩，逮到老師思考邏輯的矛盾處，必是當仁不讓於師的要問明原因。所以，弟子馬上問莊子：
「昨天山中的樹木，因為它是無用之材，所以得享天年。現在這隻鵝卻因為是無用之材而被殺。老師你在處世之時，是要成為有用之材，還是無用之材呢？」
對於這樣的問題，莊子的回答是：「我將處於材與不材之間！」
莊子實在有夠狡辯！
四、以水為師——現實取向、務實規劃
不過，且讓我們從哲學思考的領域放眼人間世，常見的現象是：才華高、能力強的人常常能功成名就、出人頭地；但是被妒忌、遭陷害，也是這些人身上經常發生的事；然而，「無用」也不會沒煩惱，無用之人遭踐踏、被淘汰，也是尋常事；紅塵的是非律，有時，真是令平庸之人手足無措！這時候倒是可以用《世說新語》來詮釋「材與不材之間」，那就是：該有用的時候有用，該無用的時候無用，該大用的時候用大，該小用的時候用小。言歸正傳：「識時務者為俊傑！」
能體察當前該「有用」「無用」，用「大」、用「小」，並且知道該有用的時候，自己有才能可用，知道該無用的時候，有自我掌控深藏不露的能力；知道該用大的時候，自己的才能可以大得適當，知道該用小的時候，自己的才能又可以用到小得恰到好處，這樣的巧拙得宜、運用自如，那不是策略、更絕對不是技術面可以涵蓋的事，那是全方位宏觀後的智慧結晶。而此一智慧思考的前提就是「識時務」。所以，宋代大詩人陸游說：「相風使帆第一籌」（醉歌）——根據風向而調整船帆，這是江湖行船的第一招！
如何「全方位宏觀」以識時務？《孫子兵法》提示一項祕笈：以水為師。
《孫子兵法》虛實篇載：兵形象水——「水」沒有固定的形象，「水」是順應地形、地勢而呈現其形貌；而「水」的此一特質實在是應戰、應變的祕笈：「現實取向、務實規劃」——擺脫本位思考、不可有主觀堅持、不執著以往成功的經驗，放眼當下，正視當前的主客觀形勢，因應當前形勢做策略規劃——流光似水、晝夜不停、分秒不息，而因著時間的不斷流動、客觀形勢更是瞬息萬變；時間在變、形勢在變，策略規劃又怎可一成不變？在「以水為師」的哲學思考下，《孫子兵法》提示：「戰勝不復而應形無窮」，一招取勝決不重複使用，完全順應形勢的變化定策略，才可能一招接一招，招式不老，令敵人應接不暇！這種智慧思考就是「用兵如神」的基礎——因敵變化而取勝。
佛法提示：「念念相續、心心不住」——心念須隨著時光流轉而前行，心思不可執著於一點。這樣看來，《孫子兵法》所提示：「兵形象水」的智慧思考，不僅適用於戰略規劃、也適用於行走江湖、更是萬丈紅塵中的人生智慧！
（作者為行政院國家科學委員會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