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理想父親的典型,是個讀書人,像夢裡那樣,完全不同於現實中的他。他離開兩年,好不容易回來看我,我還是偏執依照我的設想去塑造他,硬要把他變成我心目中理想的樣子……(本文摘自《我在地球的奇異旅程》一書,作者為火星爺爺,以下為摘文。)
工人父親的期待
相較於母親聰明幹練、口才便給,我更喜歡父親良善待人,寧可吃虧,也不占人便宜。
他孝順,對人講義氣,對家負責任,希望小孩多讀書。他表達愛的方式,就是帶小孩出門吃一頓好吃的。還有就是入睡前,故意用臉上的鬍渣,扎孩子的臉。
我上小學後,他知道我能讀書。等我上國中,考全校前幾名,他開始懷抱期待:「說不定這孩子,能考上南一中。」
他小學沒畢業,要是能栽培出一個讀南一中的孩子,應該很有面子。他不辭辛勞,每天接送我上學、放學、補習。遇到老師當著他的面誇我用功,他更開心。
前面提過,有一次補習下大雨,他冒雨接我,我坐在後座心疼,想以後賺很多錢,帶他出國旅行。賺錢遙遠,但考上南一中可以努力,我想報答他。
每次段考,只要我考第一名,他都帶我去吃館子。他吃東西有個習慣,會脫下鞋子,舉起右腳放在椅子上。他說這樣吃飯,才有吃飽的感覺。
我覺得不雅,在家就算了,在外面這樣不好看,像鄉下人。
我有種虛榮心,我在學校成績優異,名字常出現在布告欄,我不希望父親看起來像鄉下人。我曾想開口請他把腳放下,又怕開口,傷了他的心。
我很矛盾,我很感謝他,卻希望他像學校老師一樣,是個讀書人。
父親離世
國二上,他有一陣子身體不舒服,面色蠟黃。母親覺得有異,帶他去醫院檢查,發現肝臟有腫塊,可能要動手術。
結果一開刀發現,已是肝癌末期。醫生說,只剩幾個月,回家休養吧。
我們都好意外,怎麼會?
母親做了安排,我原來住二樓臨馬路有陽台的房間,讓給父親,方便他休養,時不時看看屋外。母親也在附近找了一位診所醫生,有什麼狀況,隨時過來照應。她也請外婆有空就來家裡住,幫忙照顧父親。
小時候家人出門,我得一個人在家,現在換成父親。
他一個人在家,是什麼心情?
想些什麼?做些什麼?
對於人生終點臨近,他害怕嗎?
我不知道,也不敢問。生病的父親,對我來說很陌生,我們之間變得很客氣。他原本就不多話,生病後更是寡言。
每天放學,我都會去房間陪他,聊上幾句,但他總是叫我去做功課,去讀書準備考試。我不知道除了功課之外,可以跟他聊什麼?如果問起他的身體,會不會刺激到他?
漸漸地,他失去食欲,只能打點滴。點滴打完,偶爾我會幫他把針頭拔出,幫他止血。看著他經歷疼痛,看著他手臂日漸萎縮,看著他日漸瘦弱憔悴,我覺得他好像一只沙漏。
每天,我都感受到他點滴流逝,感覺沙漏滴完那一天,就在不遠方。
最後一星期,他常陷入昏迷。臨走前幾天,他醒來,一直流淚,掙扎著用微弱聲音說,他還不能走,還有一個老母(臥病在床),還沒送上山頭……
淚水迷濛的眼神,滿是無助、不甘。
我們都做了準備。他離開那天早上,無預警排便,又黑、味道又重的排泄物沾滿白色內褲,外婆一邊哭,一邊幫他換上褲子。
他走了。
夢見父親
我跟父親一向親近,但他過世後,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夢見他。我如願考上南一中,母親帶我去他墳前上香,我親自告訴他。
如果他還在,看到我考上,面對鄰居、親戚道賀,會有什麼反應?木訥臉上會有什麼表情?會說什麼?會帶我去吃館子,請我喝一杯嗎?
他沒看見。後來我一路考上大學、研究所,考進花旗銀行坐冷氣房辦公,他都沒看見。
我想念他。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我夢不到他。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不來我夢裡,為什麼不讓我看看他,跟他說說話?
他知道我完成他的遺願了嗎?他知道之前每天辛苦接我上下學,沒有白費嗎?
直到高一下,他過世兩年後,我才夢見他。
夢裡,他穿襯衫,外面套一件西裝,頭髮燙過,像一位坐辦公室的白領。
時間是高中聯考放榜後,我考上南一中,他非常高興,帶我去吃館子。他點了好多菜,看上去非常開心,吃飯時,不停幫我挾菜。而且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把右腳放到椅子上。
吃到一半,他說等會帶我去電器行,買一台收錄音機給我,那恰巧是我當時最想要的東西。我們吃完飯離開餐館,前往電器行,正當我們在店內挑選時,鬧鐘把我吵醒。
醒來,意識到夢見他,我無比開心。我雀躍梳洗,一邊想著那個夢,一邊準備上學。我考上南一中,他終於看見了,而且很欣慰、很開心……但是奇怪,夢裡,他怎麼會變成那個模樣?
交雜喜悅與疑惑,我出門上學。在一個平交道前,我被放下的柵欄停下,一列莒光號從我眼前呼嘯而過……我霎時驚覺。
我知道為什麼了。
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理想父親的典型,是個讀書人,像夢裡那樣,完全不同於現實中的他。他離開兩年,好不容易回來看我,我還是偏執依照我的設想去塑造他,硬要把他變成我心目中理想的樣子……
他把我養大,載我到處看醫生,風雨無阻每天接送我上下學,他為我付出那麼多,我卻依然對他的不完美耿耿於懷,還是無法接受他原來的樣子……
變成讀書人的父親,還是原來的父親嗎?
我終於夢見他,卻感到無比悲傷。
夢的新解析:那比較像是父親會做的事
那份悲傷,我從高一下,帶到此刻。我是重看這個段落時,發現一個新角度:「會不會,那讀書人的模樣,是他刻意的裝扮?」
他期盼我成為讀書人,長大後西裝筆挺,坐冷氣房辦公,那份期盼,會不會恰好是他對自己期盼的投射?他辦不到,但期盼孩子可以。
他在世翻不了身,好不容易回孩子夢裡探望,可以選擇的話,能「cosplay」一個自己跟孩子都喜歡的樣子嗎?比方,一個讀書人?
如果讀書人的模樣,能讓孩子開心,讓孩子知道,他在另一個世界已經不同,比起在世前要好很多,孩子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掛心?
相隔兩年,好不容易可以到孩子的夢裡探望,他想要孩子感到安慰,還是悲傷呢?
想到這裡,我淚痕兩道。
夢是中性的,先前我只看見悲傷,40年後,我看見了安慰,看見良善寡言的父親,可能的安排。
真的,那比較像是父親會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