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眠、豐子愷、趙無極、朱德群……,這些世界藝壇上閃亮的名字,儘管志業各有懷抱,中外自領風騷,但有一個共同點--前後均授業或承教於西湖藝專。
那是一所傳統綿長、人才濟濟、經歷十年文革浩劫仍能屹立不墜的藝術學府。我曾於年前抱著歆慕的心情,在那兒度過兩個星期。今年適逢該校創校六十周年紀念,我試著把那段時間內的所聞、所感、所思綴成一文,與所有對西湖藝專心儀神往的朋友分享。
西湖藝專地靈人傑
所謂地靈人傑,在此可以得到最佳寫照。西湖藝專依傍風光播旋的杭州西子湖,故又稱杭州藝專,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所藝術專科學校。一九四九年易名為杭州美術學院,現址在著名的西湖十景之一的「柳浪聞鶯」。西湖之美是師生最常入畫的素材。一座名為「西湖畫園」的畫廊也位於湖畔,畫作常與實景相互輝映。
就外觀而言,杭州美院一點不起眼,僅及台灣一般中學的規模,校舍均是三、四層高的舊樓房。通常教室就是畫室,紙張、書籍、畫具散落各處,師生就在水泥地上揮毫,但作品氣勢雄渾、蒼勁有力,完全沒有因陋就簡的窘迫。 不少來自法國、瑞士、加拿大、日本等國的年輕人,也慕名至此潛心進修。有的攻書法,有的攻金石,無論篆、棣、行、草都得涉獵,他們和老師同學都用中文交談,在迥異的文化衝擊下,藝術風格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
這是一所典型的菁英學院,一班學生只有三、四個,專任教授卻有五、六位。招收進來的學生都具備扎實的根底,加上一對一或二對一的傾囊指點,四年下來多能卓然有成。
現任校長蕭鋒早年留蘇,主修西洋畫,面對中共一連串「反精神污染」的政治壓力,即能應付裕如,保持自由無拘的傳統校風。最近他還在與杭州市政府洽談,準備把校內的雕刻作品陳列在市街旁展覽,可謂神通廣大。
與大陸一般人民相比,杭州美院教授的生活條件已算是中上水準,但年輕的教授只能分配到一個房間,活動轉圜甚為狹促,多虧了美學的訓練,經過匠心獨運的布局,倒也小而雅致。
為其他畫家而畫
因為對書法和金石特別有興趣,我在這兩個系多所流連。也曾擠在學生群中觀摩大陸最有名的印社之一--西陵印社副社長劉江教授的親自示範。他一面運刀如神,一面講解刻印的要訣,包括結構的茂密、鬆散;刀意的濃郁、含蓄,以及刀法的虛實、斷連。
我當場央他為我刻一枚印,他未置可否,我也沒有抱太大希望,孰料他即在我啟程離去的前一天徹夜趕工,隔天一大早送來給我,此番誠意實在感人。
在書法方面,我也遇見幾位年紀並不大,但深具潛力的教授,他們不但有傳統的修養,也鑽研現代的理論,還應聘到美國去傳授書法。據說這是大陸唯一的書法專門科系,學生俱為上上之選,除了臨摹、描帖,並鎮日浸潤在詩詞文學及藝術史之中,渲染出彬彬文質,前途不可限量。
受了經濟上自由開放的影響,近年來整個中國大陸都在蛻變中,不少觀光客來這裡參觀,也買畫回去。但「為其他畫家而畫,非為市場而畫」的傳統仍深植許多師生心中,他們擔憂商業氣氛太重會褻瀆藝術的神聖,即不知該如何抵擋這股潮流。
直到今日,我仍不時細細反芻那段經歷:他們為保存發揚傳統文化所做的努力、清晨即起和著「卡門」樂曲起舞的人群,以及院長特別強調「有熱水澡可以洗」的外國留學生宿舍……。
(符芝瑛整理)
陸儼少的繪畫哲學
一襲灰色圓領罩衫、一支木製隨身拐杖,一個和煦雍容的老者,在西湖邊,我的視線焦點不由自主的落在這個踽踽而行的身影上。經朋友引薦,我結識了杭州美術學院的陸儼少教授。
在他陳設簡雅的家中,陸先生娓娓道出「四分讀書、三分書法、三分畫法」的繪畫哲學。他有感現在年輕人一味崇尚創新,企求短期見效,終至不能持久,點出其實最傳統的往往也是最創新的,因為傳統本身已有很多創新在其中,可取用處非常豐富。
心中自有丘壑
陸先生年逾八旬,以山水畫負盛名,曾遍遊大江南北、倘佯白山黑水,所謂心中自有丘壑,下筆如有神助。
與一般畫家大不相同的是,他作畫從頭到尾只用一支筆,用壞了再換一支。他說:「這樣才能摸透筆的性情,運用起來應手得心。」他一面說話,手指一面轉動不停,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才能長保筆法的嫻熟靈活。
文革期間,大陸許多畫家和藝術作品都慘遭荼毒,陸教授也不例外,更諱言那段為保全性命而降格畫了不少政治宣傳畫的日子。
談得興起,他忽然跑開,在一只大樟木箱中取出一卷書而,原來他曾揣摹大詩人杜牧的一百首詩畫了一百幅畫,意境高妙,風格奇特而富創意。他微笑著解釋:「這些畫,連我們校長都沒給他看過。」可惜的是,在文革中一百幅書己流失了泰半,而找回失落的作品,是這位老畫家畢生最後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