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舞者有很多解釋,你如何做一個人生舞者?
A:舞蹈讓我學習到很多人生態度及人生哲學。
Q:像什麼?
A:像懂得割捨,懂得放下。懂得不患得患失,過去就讓他過去,把握現在。這些都是舞蹈的語彙,我們做一個動作,你要先放掉,才能收放自如,你要當機立斷,你要很準確,你要一直在準備,否則機會到了,你很難抓住。在跳舞每個動作釋放不到一秒的時間,必須抓住,但是你不能用全身的力氣,你必須很放鬆,然後才會有那種速度。如果你不放的話,你就沒有那個反彈力量可以跳得高。
Q:舞蹈如何成為生活?
A:其實舞蹈沒有那麼偉大、那麼深奧,大家都可以是insider(行家)。並不是腳舉得很高才能變成行家,每個人都有感情,每個人都有肢體,每個人都有節奏,生活裡的春夏秋冬、潮起潮落,都是節奏,舞蹈就是這些人最基本的motion(動作)跟emotion(感情)。舞蹈就是在說這些東西,帶動大家把它釋放出來。
Q:科技文明之後,對於肢體、心靈,好像更需要?
A:心靈跟身體的互動真的很重要,這是我學舞蹈的經驗。你的身體打開來,你的心靈自然也打開來。運動跟舞蹈絕對是紓解壓力很好的方式。
追尋人生驚豔
Q:你很喜歡王家衛,用鏡頭說話?
A:其實他說的都是非常平凡的事情,不是高高在上偉大的事情,像「花樣年華」,講的是兩對夫妻怎麼買麵,都是身邊的故事,但是他可以把身邊平凡人裡面,某些不平凡的moments(片刻)補捉到。我的人生也是在追尋那些感動的經驗,那些moments讓你覺得你是活著,活得很有價值,有血有肉,有情感的,而不是每天例行在做什麼。
Q:你喜歡「花樣年華」,時代沈澱後的東西?
A:我永遠忘不了一個鏡頭。就是在平鋪直敘後,突然在那個moments,有一個鏡頭跳出來,探戈的音樂揚起,畫面上幾個旗袍流動的身影,他馬上捉住了一個想像世界濃縮的精華,這個鏡頭讓我永遠忘不了。
Q:你的舞蹈創作裡,如何捕捉那個moments(片刻)?
A:創作讓這麼多人著迷,一個東西,如果只有快樂,絕對不長久,就是要有起起落落。一開始很惶恐,慢慢地花了很多時間去琢磨,過一下,你發現小小的驚喜,但隔一天,你又覺得好像沒那麼好,有時候一個瓶頸,怎麼看都不對。好像一個種籽,你辛苦地灌溉,盡量照顧它,但是你不能完全掌握它會怎麼長。
但真正長出來的時候,我相信每個作品都有它的生命,創作者只是一個很有愛心和耐心的園丁,給她足夠的陽光、空氣、水,長成她自己該有的樣貌,但你不能揠苗助長,這裡面也有很多的期待和落空。
Q:你創作,如何尋找靈感?
A:我1986年最早一支還不錯的作品,叫作「羽化」,那時候我看到一幅畫,那幅畫是一個穿黑衣服的人抱著一個裸體的女生,這給我很大的震撼。後來我聽到菲利浦.葛拉斯的音樂,當音符往上攀升,我突然跟那個畫結合起來,趕快到舞蹈教室裡,把動作跟感覺跳出來。
有時候只是一些心境的揣摩。譬如說情感,當人到中年,走到某個低潮時,你會想瞭解人際關係,像我的舞裡面就有很多探討人際關係,因為越界都是很成熟的舞者,心境上面,有時候一男一女你把他放在一起,或是兩個舞者在一起,自然就會產生某種關係,我喜歡自然在裡面發展它。
Q:為什麼喜歡探討人際關係?
A:我是一個非常現在的人,不是那種嚮往來生,定修禪坐的人。我是一個非常現實、活在當下的人,活在這一生最此刻的人,人是我最有興趣的。
Q:可是人是一種很難表達的東西?
A:所以才會一個作品,兩個人就永遠講不完,我對人的關係一直都很好奇。我覺得我的作品應該都在講人,不會有一天編個很抽象的,那不是我。
索蘆葦地帶迂
Q:人的關係是不是也讓你很困擾?
A:我是一個非常、非常重視生活的人,我這一生並沒有要當藝術家,我最在乎的是我一個人過生活,我喜歡朋友,我喜歡談戀愛,我的作品當然是從我最熟悉的地方出發,我不要表達一個禪的意境,泰戈爾的哲思,作品不一定要有偉大的背景,但你要真的感覺到,才會感人。我相信只要作品誠懇、很真,就算是個小品,也很感人,像一顆珍珠一樣。我有時候反而不喜歡刻意去說什麼人性的深刻偉大,那種東西未必能打動我。
Q:越界表演過「失樂園」,很像人生嗎?
A:生命混沌之初,上帝創造了亞當夏娃,在紅塵打滾,但我相信每個人都曾經是個天使,一個落凡天使,不論前世今生,不同年齡、不同時代,卻一直在重複著宿命。在希臘悲劇中,人是迷惘的,穿衣服的人一直在尋求如何超脫,天上、城市、下個世紀,人的感情糾葛一直重複,表達出創世紀失樂園的原型和之後的沈淪。
我不寫日記,但是舞蹈創作就像日記,反映著我一年年的成長與老去,我內心相信一年年的歲月,有些東西一直在改變,豐富我的生命。
Q:為什麼要成立越界舞團?
A:那時我三十九歲,他們大我兩、三歲,我們都是同一個年代,同一個背景,雲門舞集出身,後來都經歷過藝術學院,在那教書。我們完全沒有想到要成立舞團,有些人就是會,我們就是不會,純粹是因為志同道合,一起來玩玩。
雖然在藝術學院教舞蹈,但演出機會愈來愈少,覺得自已身體裡,仍有許多未釋放的能量,未開發的潛能,對我們來說,舞台表演不再是年輕時汲汲地衝刺,而是生命的自我完成,所以我們決定成立一個自己的舞團,取名「越界」。
Q:你的作品好像對謊言有很多的看法?
A:我常在想,謊言到底是什麼?每個人都在說自己的真相,無限放大他自己看到的,就像羅生門。一對男女要分手,常刻意指責對方說謊,如果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在說謊,是非其實很清楚,但事情真相不是那麼黑白分明,主觀也許是一種謊言。跳脫出自己來看作品,學習不要那麼主觀,也許會眼界大開。
Q:你今年越界的舞蹈創作想表現什麼?
A:我想要編一支「蘆葦地帶」。蘆葦,在台灣任何季節都可以看到,蘆葦,也像歲月人世的變遷,從對青春的渴望,到現實的掙扎,到歷練蛻變,到看淡的時候,也許這就是人生。
Q:林懷民形容你的個性大氣,你會不會覺得你有點俠客的影子?
A:我自己不知道,但是我有一些朋友稱我為俠女。我自己分析,可能因為我做決定滿明快,對於過去的東西我會反省,但不會後悔。事情過了就過了,任何事情都有得有失,我不會沈溺在傷感的過去,這就是個性。
Q:都是他人負你,還是你負人多?
A:年輕時,原則上大多是我負人比較多吧!年輕就是一直往前跑,什麼東西好像跟不上你時,就會lose掉,不只愛情,友情也是一樣。一下子好像跟你節奏對不上時,路就叉開來了。
Q:你個性很乾脆?
A:我很愛丟東西,我的個性不留戀,也不喜歡蒐集東西。人生有很多階段,一定沒有辦法留在某個階段,原地踏步很容易沈溺。
Q:你怎麼走出來?
A:對過去不好的經驗要懂得放掉,放掉,就真的沒有影響了,我很同情那些放不掉的人,人家明明已經不愛你了,何苦還要留戀。人跟人要懂得投緣,懂得互相欣賞,但走了就是走了,要懂得放下。
臥虎藏龍裡的玉嬌龍
Q:如果是「臥虎藏龍」,你是那種俠客?
A:我想可能比較像玉嬌龍,我應該做不成楊紫瓊,有很多愛但因為許多包袱說不出來,假如我愛你,我一定告訴你,沒有辦法藏在心裡,我不喜歡玩遊戲,探索他的想法。
Q:張愛玲的小說也有許多男女的糾纏,你怎麼看?
A:我很同情他們,幸好我不是古代女性,我要是的話,可能很慘,我大概是那種願意去做很多事情的丫頭,當小姐太痛苦了。禮教規範,然後明明有什麼還要拐彎抹角地去講。我要一切很清楚,尤其是情感;我要關係很清楚,男女朋友就是男女朋友,不是男女朋友就不是,我絕對不玩複雜的遊戲,絕不會有灰色地帶。如果不清楚,我就狠下心來把他割斷。
Q:有人認為你的個性比較剛烈?
A:應該說,我不願意在感情中妥協,反正生命中還有其他的東西,與其在感情漩渦裡轉,不如大家好聚好散。以前的女人可能因為小孩、經濟壓力,必須跟某個男人在一起。張愛玲的小說裡很多女人都是因為經濟壓力,而尋找男人當長期飯票。現在不同了,我們何必要妥協,何必要委屈。
Q:你的一支舞作「心之安放」,溫慶珠說曾經和你抱頭痛哭?
A:我那時剛過四十歲,還是四十歲邊緣,突然覺得走到一個地方,當時我現實層面什麼都沒有發生,而是你走到一個人生階段,你看穿人到最後是孤獨的,人要知道,即使生活在喧囂當中,最後要面臨的還是一個人的孤獨。
Q:你覺得孤獨是enjoy(享受)?還是悲傷?
A:我是既enjoy,又覺得悲傷,但是我覺得孤獨這個事情,是每個人最終的處境,每個人都要面對的課題。我在編「心之安放」的時候,已經開始學習面對人生的課題。孤獨的感覺在人的生命中常常會有,孤獨有時是一種情緒。因為我是一個人住,有時一個人在家好高興,一個人享受那麼大的空間,可是有時心境一轉,又覺得怎麼那麼孤寂。孤獨對我來說,是又迷人又令人害怕的東西。
Q:你會不會害怕年齡老去時,孤獨感更重?
A:所以我們有四姐妹(徐璐、莊淑芬、李烈),我們四個很幸運,我們不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但在人生的路上突然碰在一起,大風大浪起起落落,已經累積了一些人生的經驗、處理人生的智慧,能相知相惜,完全很自然的緣分。
我們相約要一起老去,在陽明山找一塊地,蓋四間房子,一個客廳,徐璐說,我們要不黏膩地在一起,尊重對方的空間。
落凡天使的承諾
Q:聽說你們是伍佰的迷,體內是否也有某些瘋狂的因子?
A:有,我自已很喜歡伍佰的情歌。我非常喜歡聽情歌,情歌永遠可以打動我。第一首會唱的歌是「酒後的心聲」,最愛唱的是「浪人情歌」,愛情對我是很重要的課題,不管現在有還是沒有,我也必須說,在這方面我沒有白活,不管好與不好,很多刻骨銘心,造成今天我之所以是我,很重要的因子。
Q:你曾說你要當個落凡天使,現在你已經四十多歲了,怎麼來看這個落凡天使?
A:有部德國電影,溫德斯的「天使之翼」,在那個電影裡,天使跟一般人一樣,他看著人世,但是就是沒有真正參與。我覺得人會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在某個時刻,他決定要來走這一遭,勢必他要放棄某些東西,commit(承諾)來走這一生,所以我覺得走這一生,就要義無反顧地走。既然我commit要來走,就要把他走得很精采。精采是要每天活得很有感覺,體驗痛苦悲傷快樂,就是那些感動的經驗,讓你想要放棄天使的角色。
Q:你提到你母親,八十四歲還在票戲,你覺得母親對你有很大的影響嗎?
A:她把藝術帶進家庭,可以完全看到藝術怎麼豐富一個平凡家庭主婦的生命。她沒有上過一天班,一輩子都在柴米油鹽醬醋茶裡頭,但票戲可以讓她跳脫,這就是藝術可貴的地方。也許你的身體無法跳脫,但精神可以到另一個狀態,得到另一種滿足,所以她可以一邊炒菜,一邊很快樂地唱戲。
Q:當時為什麼會想要送你去學舞蹈?
A:因為環境吧!當時宜蘭有個很好的老師,我家鄰居,跟我同年齡的小孩都在學,有那個風氣。
Q:你是五歲開始學舞,第一次上課很興奮嗎?
A:因為有很多玩伴,漂漂亮亮嘛!學舞是很好的經驗,我把他當遊戲。一個禮拜兩、三次,就會很期待去上課,上到六年級,因為課業壓力,初一就停了,很自然的停了。因為大家都要補習,那時補習時是全民運動。
我是家裡非常疼愛的小孩。我有三個姐姐,一個哥哥,尤其是紐約的二姐,跟我差十五歲,我從小就是跟著她長大的,她幾乎把我當自己的女兒,而不是她妹妹。我姐姐及姐夫是非常喜歡藝術的人,他們在華人圈也小有名氣,他們家有點像華人的藝術中心,所以我很早就認識韓湘寧、司徒強、卓有瑞、張北海,他們的畫冊都是我姐夫印的。
我一直都在一個對的環境。如果我大學畢業,家裡不移民紐約的話,我想我不會那麼努力要去紐約學舞,我當年不是這種人。
到紐約後,開始看到舞者的生活,紐約的舞者,都是一邊打工,一邊跳舞,非常認真,然後星期六就去買一份報紙,參加舞團甄試,跳舞、打工、甄試,紐約千千萬萬的舞者,就是在做這三件事。外人會覺得你們在幹嘛,前途茫茫,但我們做得很過癮,每個星期都有明確的目標,就是audition(甄試)。
人生劇場中的國王
Q:你曾參加百老匯的名劇「國王與我」,和尤伯連納同台演出?
A:我覺得他就是國王,我到現在還相信他就是國王,那時他已六十幾歲,得到肝癌。每一場他都從頭演到尾,一面唱一面跳,我記得有一場,剛跳完他就衝到後台,馬上戴上氧氣罩。三十幾年,他一直演國王。有多可怕,每次演完謝幕時,他到舞台中央一站,不到每一個觀眾都站起來,他是不鞠躬的,硬是讓每個觀眾都站起來,所以我說他是國王。
在劇場中,有兩個禁忌,一是不能吹口哨,據說他以前是馬戲團出身,有一次他摔下來昏迷,醒來時聽到口哨;第二個是不能戴紅康乃馨,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有一次我差點被fire(解雇),原本幕拉開我應該站在國王面前獨舞,但一失神,幕已經要拉開,我才衝到,本來我想會被fire,不過尤伯連納接受了我的道歉,他們都說尤伯連納對我滿好的。在那裡你可以看到人生百態,很多舞者都想要闖出一片天,但百老匯高薪的誘惑,讓他們走不出來。他們跳舞,但不快樂。
Q:能不能談談你跟雲門?
A:我到雲門時,從基層幹起,沒有什麼角色,在「薪傳」裡,我是渡海那一段掀海浪布條的人;在「待嫁娘」裡,演新娘的朋友。因為我很洋化,又剛從美國回來,雲門的人還以為我是美國華僑。
不過到了「星宿」,我已經開始參與創作,一年以後,在雲門歐洲巡演時,我已當上了「白蛇傳」的主角,飾演白蛇。在雲門,我從一個舞蹈愛好者,變成專業的學習者,而且學習舞者的紀律、毅力與耐心,這也是後來我可以長期站在舞台上的重要支柱。
Q:當時林懷民老師對你的評語是「潛力無窮,有待開發」,你會不會很沮喪?
A:林老師認為我是天之驕女,從小生活無憂,求學一路直上,人生太順,一切來得太自然。不過林老師膽識過人,很會push(鞭策)、挑戰人的極限。極限不是掌控出來,而是探索出來的,就像石頭,到水裡,激盪出一圈圈的漣漪,極限可以開發,不斷不斷激盪,不斷不斷挑戰,就算到今天,我還在探索,每天發掘生命的極限。
Q:六四天安門之後,林老師為你編了「輓歌」,這齣舞一直在原地旋轉,是否也在挑戰極限?
A:「輓歌」這齣作品,是我舞蹈生涯中最重要的挑戰,也是人生一個重要的轉捩。這支作品,難度在於必須在原點旋轉八分鐘,不能脫離原點,每次演出前,我都必須到這支舞裡去尋找能力、養這支舞。
六四之後,全球嘩然。我記得首演完,觀眾當場抱著我痛哭,現場氣氛悲傷到極點,其實我在演這支舞時,反而很冷靜、理性。「輓歌」讓我重新認識自己,在這支舞裡,我知道,我不是容易被擊敗的人,以前的天之驕女可以挑戰耐力、極限。跳輓歌時,我已經三十歲了,我的人產生了厚度,厚度讓我豐富。「輓歌」,一個人生的濃縮,像我歲月的投射。
雲門2走透全省
Q:林懷民對你的影響為何?
A:在舞蹈、生活、成長、生命歷程中,我一直在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我們也一直保持亦師亦友的關係,林老師就像我的教父。
Q:為什麼他要你接下雲門舞集2?
A:雲門舞集2有一個非常明確的目標,就是要培養年輕的舞蹈家。他認為我過去在藝術學院做了五年的系主任研究所所長,一直在推動如何給年輕人機會,像青春編舞營等;雲門舞集2另一個重要目標,就是走進社區,走進生活,透過示範表演講解的方式介紹舞蹈,讓舞蹈更有親和力,像1992年我替國家劇院辦過「給舞蹈新鮮人」,就是舞蹈推廣的活動,接下雲門2,我想與以前的經歷及我一直在關注的事情是相關的。
Q:雲門舞集與雲門舞集2有何不同?
A:其實雲門在1980年代藝術下鄉時,選的舞碼都是非常生活的,像「白蛇傳」「奇冤報」,非常老少咸宜,照顧到一般人是不是能看得懂舞蹈。我是跳林老師那樣作品長大的,也跟著那樣的作品走過台灣鄉下。我知道透過這樣的方式,是建立舞蹈觀眾非常好的方法。
林老師建立雲門2,是希望不要因為雲門走上了國際舞台,反而沒有辦法把舞蹈帶到一般人的生活裡,所以才決定成立雲門2,這個目標我一直有興趣,其實有興趣還不夠,更貼切的是使命感,我不是那種關在象牙塔裡純粹創作型的,我關心如何可以感染別人加入舞蹈行列,所以我接下了雲門2。
Q:雲門舞集2成立一年半,走過金門、馬祖……,幾乎台灣西半部都已走透透了,有沒有那一場讓你印象深刻?
A:我記得雲門舞集2第一個去外地就是去馬祖,馬祖連雲門舞集也從來沒去過,馬祖人對我們是百分之百的擁抱,在那樣的地方跳「薪傳」,他們格外能感受到。
還有,雲門2剛成軍時,隨後就碰到921大地震。我們決定深入中部各災區,後來又有嘉義大地震,我記得當天跳「輓歌」,但是怎麼跳,都好像有一股拉力,讓我脫離原點,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後來林老師才告訴我,原來演場,剛好是地震死者埋骨的地方。這些傷痛,我們希望透過舞蹈,讓大家瞭解,人生再怎麼樣困難,都可以克服,都可以走得下來。表演就是讓人不同的心,在剎那裡交會。
Q:當年雲門藝術下鄉,你也曾參與過,這麼多年下來,你覺得台灣有什麼改變?
A:現在到任何城鎮,都可以看到7-ELEVEn、屈臣式,這些物質層面的東西,其實城鄉已經沒有距離,但愈是這樣,反而精神領域的城鄉差距很大,愈精緻、愈藝術性的東西,就愈有這樣的差距,所以我們更應該去。
Q:有些人認為台灣現在很混亂,沒有什麼方向感?
A:我覺得地方的力量是很強大的。地方需要的是很好的示範,每個地方都有一些很有心的人士,可是你要給他們事情,讓他們有著力點。雲門2去演出,當地因為要辦這件事,反而結合在一起,透過雲門非常專業的系統,學習怎麼辦好演出,等於讓地方學習怎麼有組織、有條理地參與集會,集會不只是混亂地政治性叫囂,它也可以沈澱下來看演出。你可以看到沒有開演前,簡直是吵翻天,但只要幕一拉起,立刻很安靜,無形中變成一種生活教育。
Q:一般人該如何欣賞舞蹈?
A:看舞蹈比較像聽一首音樂,直接讓旋律、節奏、音響的張力來感染你,不會刻意解說這裡在講什麼,就是直接感官的東西,必須放棄在尋找什麼。這邊有點浪漫的感覺,那邊有點強烈的感覺,舞蹈很直覺,看舞蹈絕對要很relax(放鬆),放棄在看的時候同時尋找它的意義,應感受純粹的線條,力的美感與張力。
譬如說兩個人吵架,舞蹈可能表達人跟人之間一種憤怒的情緒,但觀眾可能會想他們究竟是朋友呢?姐妹呢?母女呢?但舞蹈不是戲劇,台灣的觀眾很喜歡用解讀的方式看舞蹈,所以看得很辛苦,太刻意找解釋,反而錯失了該看到的。
Q:就像你講的,許多母親讓孩子學舞,也會疑惑看得到什麼?
A:對,很多人都是一個東西出去,就一定要有什麼回來,但刻意找,反而可能錯失了。
Q:所以藝術要能捨才能得?
A:對,你講得非常好,就是要能捨才能得。看表演要能掌握精神層面的溝通,尤其看舞蹈是一種雙向溝通,不是我在告訴你什麼,如果只是單向,看書聽演講就好了,同樣一支舞,每個人背景不一樣,年齡不一樣,感受就應該不一樣,如果能感染到一個畫面,一輩子不能忘,那就是最可貴的。
Q:這麼多年後跳「輓歌」,你會不會覺得體力上有些極限?
A:我覺得反而還好,因為跳「輓歌」,年輕人也會很累。
Q:這是不是你最大的挑戰?
A:對我跳過的舞碼而言,算是一個相當的挑戰。所以我覺得必須長期培養我身體的體力及耐力,持續在跳舞這件事不間斷。
做為一個舞者,除了你的專業,還包括如何安排生活起居,包括無法熬夜、飲食要注意,某些我覺得比較容易受傷的運動是不做的,像騎馬、溜冰等。
不給自己很多壓力
Q:有沒有游泳?
A:游泳我可以,我也很注意睡眠夠不夠,鞋子穿得舒不舒適等。
Q:有人說處女座的人,腳很容易受傷?
A:我的腳不能穿很好的鞋子,不能跟著流行走就是了,因為我的腳穿不舒服的鞋會很難過。一個舞者,要知道照顧自己身體,絕對不抽煙、不喝酒。
Q:那你覺得現在體力還會不會是一個瓶頸?
A:我覺得體力倒還好。我現在也不會只跳一些只用體力的舞蹈,比較懂得運用身體跟調節呼吸,跟年輕時跳舞相比,比較不會耗費無謂的力氣,會把力氣用在刀口上。
Q:很多舞者因為體力的原因,所以生涯提早結束?
A:我覺得每個舞者都不同,每個年代也不同,現在人普遍把年輕延後,現在五十歲的人與過去五十歲的人差別很大,應該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及養身,卡路里多的我不愛吃,蔬果會吃多一點,醃製、燒烤過的東西也不吃,就是吃得愈來愈簡單。
Q:吃素嗎?
A:不是,也吃肉,我有時刻意去吃些魚,因為營養均衡。
Q:還有其他特別的保養嗎?
A:睡眠。我覺得睡眠對我很重要。我一天一定要有八小時的睡眠,我是不輕易熬夜的,我睡得不早,但起的也不早,睡眠品質一向很好。
Q:你睡眠很好,也代表你不太煩惱?
A:我是一個不太會煩惱的人,常常有人說我有許多壓力,我是一個不太感覺有壓力的人,我不給自己很多壓力。
Q:有許多人上台、下台都是壓力?
A:演出前壓力是一定有的,但我也是很會紓解壓力的人。
Q:如何紓解?
A:第一我看得開。我事前一定會做好準備,可是要真有什麼疏漏,我也不會一直罵自己,譬如約會時,盡量不要約自己很難掌握的時間。早上的約會,我都盡量排開,因為早上起來,我喜歡有多點時間準備。
Q:你很理性,萬事都準備好才開始?
A:我很理性,但我也相當有彈性。
Q:很多人都很怕處女座的人,會不會吹毛求疵?
A:我會吹毛求疵,但事情無法挽回時,我不會怎樣。因為舞台的東西,燈光、角度不對,都會影響到表演品質,這時的吹毛求疵就成為一種專業。但生活上,我滿easy(隨性)的,不會說,非要去哪裡吃飯不可,我的朋友都覺得我滿隨和的。很多人知道我是處女座的都很訝異,只有那些來過我家的人,才會知道。
Q:就像地板擦得很亮嗎?
A:對,我最喜歡擦地板,因為可以在很短時間內完成,很有成就感,我做得很自然。
Q:那你做事很有效率囉?
A:我很受不了做事沒有效率,會覺得是在浪費時間、浪費青春。
Q:現在整個台灣也陷溺在一個不安的環境裡,自殺率高、失業率高,你怎麼看?
A:我覺得自己的安定力量來自於幾個,像跳舞就是。
我曾經在感情上或生活上遇到很大的挫折,可是我就安安靜靜地練舞,那時覺得非常平靜,可以把心定下來。我相信一個人專心做一件事時,心自然就會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