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歲那年秋天,我生了一場病。
也許這樣的敘述並不太精確,但那像一個原本大步前進的人,突然輕輕踩了一個錯步,踏上久遠時光裡的一顆未爆彈,碰!這個人就從中間折斷,還來不及感覺到疼痛,已經有人在一旁宣告,前頭有路,可是再也走不了了。
初秋的某一天,在例行檢查時候,一邊和熟悉的醫生聊著幾天後要開始的另一段人生計畫,一邊告訴她,這幾個月發現有些異常卻又似乎無礙的地方,那是我在左耳前方,一個突起的腫塊。
醫生伸手摸摸我說的部位,又摸了摸,確認再三,沉下原本的笑臉,嚴肅地吐出幾個字:「這個要盡快進行手術,我怕是不好的東西。」
她的用字頗為溫和,「不好的東西」感覺起來和「好的東西」相差不遠。
我露出了解的表情輕輕點頭,而站在一旁的媽媽看起來很想哭。
於是,被炸彈折了一半的人,就此成為兩段身體,左邊是傷口,右邊是平安無事。於是,被炸彈對折的人,沒辦法好好走路,好好聽完一首歌,好好在計畫裡走滿每一步。
我沒有因此哭過,比想像中平靜許多,把手續辦妥,也通知了幾個老朋友。
接著,取消了所有原本即將執行的計畫後,把自己停下來,生活裡單純地剩下許多想做卻一直沒做的事。
譬如在有陽光的日子想出門,就走到熟悉的公園,坐在草地上看書曬太陽。
譬如想和妹妹到東港吃一頓生魚片大餐,就和她一路愉快的南行。
譬如在住院之前,想見親愛的人,就去見。
妹妹替我的腫瘤取了一個名字,叫做「小可愛」,她說:「這樣聽起來,整個人都變得可愛了。」
我很喜歡這個名字,於是和大家介紹,這是我的小可愛,她真的很可愛,一點都不會帶給我疼痛,一點都不會不舒服。
可是小可愛長大的速度,比醫生預想的快上許多,在兩三個禮拜內的陸續檢查裡,她就長大了將近一公分。
在那些日子裡,家人在我沒看見的地方流了很多眼淚,和他們說話的時候,可以聞到苦鹹的味道,散在他們的眼角和髮鬢之間。
家人並不會因為自己的難過而哭泣,卻在其他人可能痛苦不安之前,就率先哭起來。
入院的那天早晨,是有著陽光的秋天,難得待在許久沒回來的城市,那天的陽光和身邊的人,都顯得特別難得。
抓了一點時間,我和他見了面。我看著他,他看著我的左邊耳朵。
我們的生命裡都會有幾個時刻,讓清風流過都有花香,讓陽光灑落都是暖燙,而命運的彎折,都發生在即將。
手術在入院後的隔天一大早,我甚至在前一個晚上睡得很深,趁著秋天的早晨還沒完全醒來,我順勢賴床。
妹妹在病床邊笑說:「等等打完全身麻醉,妳就要睡夠久了,現在還不快點起來?」
我笑著起床,換上手術服,是淺淺的綠色。
後來,經過漫長的手術,直到下午三點多,我才回到病房。
依照程序,離開手術室後,病人還沒恢復意識,要在恢復室裡由護理師們照看,直到醒來並且確認狀況,才能送回病房。
那個時候,我差點醒不來。
差一點點,就會永遠睡在夢的國度裡,無法回應世界的任何一句話。
總算恢復意識後,因為對麻醉藥強烈的反應,幾乎吐得又要暈過去,等到平靜了些,才被准許回到病房。
躺在病床上,讓護理師推著病床離開恢復室,爸媽和妹妹便馬上來到床邊。
那個時候第一次明白了,那些在電影裡看見家屬跟著病床走的鏡頭,躺在那裡的攝影機是什麼樣的感覺。
在不大的病床躺著,能看到的世界很小,除了一格一格經過的天花板,和一根一根晃眼的日光燈,視線所及就是爸爸、媽媽和妹妹。而床頭的醫護人員,我是看不到的,沒有力氣抬首,也沒有力氣抬手。
我努力對他們笑著,當下卻忘記麻醉還沒全退,所以肌肉根本無法牽動,在他們眼裡,可能只是一張微瞇眼睛的表情。
但他們跟我說:「很棒,妳很棒,沒事了。」
是這樣的,能夠縫好傷口,離開手術台,讓醫護人員說:「好,可以回病房觀察了。」
就可以沒事了,這樣就好了。
四粒輪子撐著一張床,躺好一個人,被好多雙手扶著,正在往回走去,喀啦、喀啦,輪子壓過地面磁磚接縫時,輕輕響起聲音。聽起來很遠,而躺平的我應該是離地板最靠近的人了。
我半閉著眼睛,感受著病床乘載身體的重量,以及許多顆心臟的重量。
回到病房,便沈沈睡去,偶爾從夢裡驚醒,睜開眼睛,爸媽和妹妹又會圍上床邊,問我是不是想吐,還是想上廁所。
我沒什麼力氣說話,連搖頭也會暈,還會扯到傷口和引流管,所以只是抿了抿唇表示沒有,又閉上眼睛睡著。
手術後的後遺症之一,是有一段時間,左半邊的臉知覺遲鈍,牽動嘴角想要笑的時候,顯得吃力許多,直到今天,左臉還是有些麻,縫了十幾針的傷口,仍然密密細細地痛。
生命裡種下一顆不曾定時的炸彈,在我們意想不到時爆炸,而我們張開雙手,以擁抱的姿勢,希望炸彈的碎片盡可能不要傷及家人們,然後在體無完膚之後,確認自己還活著,便期許明天的自己,還能笑得一樣。
即使後來明白,有時候要笑起來,必須花上更多力氣。
遇到炸彈了,碰,我還活著。
本文節錄自:《還想在你的未來聽到我》一書,愛瑪著,麥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