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漆黑的空間摸索
手指暴露給一根膽怯的虛線
那莫非是時間行過的道路——
想像它已染上些腥紅的斑點?
我們聽不到彼此的傳呼
只感覺不遠明暗處
持續是一種相當的心跳,似乎
是有甚麼在夢裡生長
一綠色的纖維樹
我知道你正在年輪的漩渦
解衣,扭動,沒頂迅速
沉沒在狂歡和疼痛的磁場
——植物本能的試探,支離
破碎,猶英勇相信心神和肉身
不滅——遂浮遊如美麗的阿米巴
在夢中搖擺,擁擠,纏綿
並且吮吸著彼此熾熱的酵素
並且透明
美麗
(楊牧,「樹」,1985年)
西元2000年,楊牧60歲。在整整一甲子的光陰裡,楊牧既博覽中外古今文學,又維持創作不輟,體裁風格時有新變,對於一名創作者而言,這無非是畢生追求的目標了。
從葉珊時期開始,楊牧至今累積的作品包括詩、散文、評論、翻譯、註、選編,範疇龐雜巨闊,觸角之深廣,當代台灣難有出其右者。
錘鍊的文字,抒情的詩
詩是楊牧作品的主力。從《水之湄》到新近的《時光命題》,誠如花蓮詩人陳黎所言,楊牧的詩大約可從幾個面向來觀察:抒情功能的執著、愛與死、時間與記憶、中國古典文學的融入、西方世界的探觸、常用的詩的形式、自然、本土元素的運用、家鄉的召喚、對現實的關照。
對於美與浪漫主義,楊牧是無上的服膺者,在散文集《疑神》裡,他寫道:「文學史裡最令人動容的主義,是浪漫主義。」然而楊牧以為的浪漫主義不是風花雪月或滿溢的情感,而是「叛逆懷疑的精神、自由不羈的意志、獨立思辯的能力、公正人道的追求、溫柔熱情的體現」,浪漫主義自然是抒情的,但同時也關懷現實,勇於挑戰權威,反抗苛政與暴力。在《有人》的後記,楊牧對詩的抒情有明確的闡述:「我對於詩的抒情功能絕不懷疑。……我對於詩的抒情功能,即使抒的是小我之情,因其心思極小而映現宇宙之大何嘗不可於精微中把握理解,對於這些,我絕不懷疑。」楊牧幾乎從不直接濫情地表露情感,個人的情思往往透過文字的錘鍊與格律音韻等形式的約束,而有了比較抽象或更具普遍性的質素,然而楊牧詩作的本質仍是抒情浪漫、深情善感的。
除了「帶你回花蓮」「瓶中稿」這一類輕快或充滿鄉愁,直接以故鄉地名花蓮入詩的詩作,楊牧也寫了「高雄‧1937」和「高雄‧1977」這類關照現實,呈現具體事件,痛陳母國經濟文化遭異族殖民而毫無自覺的作品。
在「悲歌為林義雄作」裡,楊牧以淒冷的自然景象烘托悲劇本質,迴盪低吟,最後提煉出普世的象徵意義,也就是人間失去的不只是3個生命,而且是許多比生命更珍貴的事物:大地的祥和、歲月的承諾、愛、慈善、期待。楊牧寫的是當然是林家的受害者,卻超脫盲目的呼喊與譴責,這是他作為1位詩人最寶貴的質性。
在一場演講中,楊牧說他認為最美的是抽象的事物,所以他總是深探事件的本質,透過不斷的挖掘與思索,最終獲致深沉、抽象、形上,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普遍價值。
又如「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這首詩假1個平凡的年輕人的來信,觸及了對社會的質疑,對歸屬認同問題的迷惘,以及對生活的狂熱與絕望等等既真實又尖銳的問題,楊牧也以平靜徐緩的語氣呈現了他對這位年輕人的提問感到的悲憫與無奈。對於這個生養他的島國內部的族群問題,楊牧豈未曾殫思竭慮,與一般人惟一不同的是他選擇以詩來解決。
楊牧出身外文系,長年駐美教學,對於歐美文學自然如數家珍,但由於使用中文創作,他深刻體認到如何從傳統文學汲取養分,並將之轉化為現代中文的重要性,楊牧因此對於中國傳統文學也用力甚深,譬如詩經,他就曾在東華大學講授這門課,早在1983年更出版《陸機文賦校釋》一書。
楊牧的學術背景使他能夠駕輕就熟地將中國古典傳統融入現代詩歌,古典文學訓練在他的詩作中的確發揮了極大的功用,在「鄭玄寤夢」「向遠古」「關山月」「秋寄杜甫」「鷓鴣天」「延陵季子掛劍」「九辯」「招魂」「林沖夜奔」「將進酒」「水神幾何」「妙玉坐禪」等詩,都留下了明顯的痕跡,但是楊牧絕不食古不化,而是在吸取養分之後進而自鑄偉辭:他有時自詩經、漢賦、六朝駢文汲取靈感,這對他的文體、用字、聲韻和風格,無一不產生重要的影響;他有時自古代傳說、神話、文學或寓言,尋找素材和思考方向,但楊牧並無意複述故事情節,無論是借用其標題,或渲染想像,融入歷史情境,或引述其中的字句,營造氣氛,或融入典故,凸顯主題,他都試著以現代語言捕捉它們神韻,甚至賦與新的意義。
對故鄉深濃孺慕的感情
雖然中文是楊牧最熟悉的表達工具,但他的情感卻是台灣的。楊牧於1975年回望台灣歷史,寫下了「熱蘭遮城」。1624年荷蘭人登陸台灣,38年後鄭成功趕走荷蘭人,這首詩即是以此段歷史為背景,企圖拼湊歷史的面貌,而即使關乎歷史,楊牧仍堅持詩歌的抒情功能:他將暴力與溫柔、戰爭與愛、悲涼與美感融合為一體,用柔性的姿態、平靜的語調表達出對殖民者的抗議,以及被殖民者的尊嚴。
對於故鄉,楊牧總是懷著深濃孺慕的感情,特別當他旅居異國時。1974年,楊牧在西雅圖的太平洋沿岸看海,他想到海的另一邊就是花蓮,湧上異國海岸的海浪必定來自家鄉,於是突發奇想寫下「瓶中稿」:「當我涉足入海╱輕微的質量不滅,水位漲高╱彼岸的沙灘當更濕了一截╱當我繼續前行,甚至淹沒於╱無人的此岸七尺以西╱不知道六月的花蓮啊花蓮╱是否又謠傳海嘯?」一向主張將事物抽象化普遍化的楊牧,在這首詩裡多次直呼家鄉之名,可見思鄉之情委實殷切。
楊牧在第2次由美國回台灣擔任客座教授期間,寫下了副題為「立霧溪1983」的「俯視」,12年後,他應聘擔任東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院長,寫下了「仰望」,副題為「木瓜山1995」。這兩首詩都以花蓮為背景,抒發他故鄉土地的感情,涵蓋了空間與時間、地理與心理的雙重鄉愁。
〈俯視〉充滿了遊子近鄉情怯的孺慕之情,也充滿了辭鄉多年的自責與愧歉,草木枯榮循環不已,大自然的生生不息對照青春歲月的流逝,可隨時回歸的故鄉對照永遠回不去的青春歲月,形成強烈的對比,此時的鄉愁不只是空間的阻隔,也摻雜了時間的因素;多年後「仰望」木瓜山,詩人則帶著渴慕垂愛的期盼,闊別多時的山形一直是他「長年模仿的氣象」,再次點出山水永恆但歲月無情的意念。山與溪的記憶,此刻已成為詩人的精神象徵,無論低頭俯視或抬頭仰望,都是深情的凝視。
積極求變的散文風格
散文也是楊牧創作的一大範疇。從浪漫慘綠的《葉珊散文集》到自傳體「奇萊書」的第3部《昔我往矣》,楊牧至今累積了13本散文集。《葉珊散文集》是楊牧的少作,雖然是少作,卻隱然涵括了他對浪漫主義的4層解釋:古代世界的探索、質樸文明的擁抱、山海浪跡上下求索的精神以及向權威挑戰,反抗苛政與暴力的精神。
《年輪》以及後來的《疑神》《星圖》可以粗歸為一類,都是楊牧在風格題材上有意識地積極求變的作品。在《年輪》裡,楊牧以留學生涯在美國見聞的社會事件為經緯,藉著越戰、季節與自然的流變,甚至幻化成鮭魚,開始探索生命價值和人性真實等人生的本質問題。
到了《疑神》,楊牧探索何謂真與美,並試著為現代社會提出一種不做假不妥協的生命情調。所謂的「神」,意義不止於宗教上的神,楊牧要闡明的更是文學藝術裡藉以不斷提昇真與美的巨大的力量。
《交流道》和《飛過火山》由《聯合報》「交流道」專欄文章結集成冊,加上《柏克萊精神》大部分內容,可歸於雜文一類,旨在強調知識分子對現實社會議題的關注與參與。這些文章是楊牧在有意識的體悟下完成的,他要求自己成為1個健全的知識分子,1個中國文學傳統中像屈原、杜甫或者蘇東坡那樣的「詩人」。
回溯詩人內在經驗
至於「詩的端倪」從何而來,楊牧在「奇萊書」——《山風海雨》《方向歸零》《昔我往矣》——剖析了進入詩的世界的歷程。這一系列題為「文學自傳」的散文集,時間起自楊牧的童年,終於高中畢業離鄉求學之際。這3本散文集以「自傳」之名問世,又冠之以花蓮的古稱「奇萊」,似乎有總結青年時代的況味,但楊牧志不在此,既不以年繫事,也不僅爬梳龐雜的人生經驗,更不企圖以「傳」這一種文體交代個人的青春時期,而是透過散文的形式,極其自由而深入地回溯他成為一位「詩人」的內在經驗。
他寫神像雕刻、配著長刀的日本軍人、空襲、殺生,一方面回憶實際的經驗,一方面透過文學語言呈示那些往事對於他身為詩人造成的影響,以及促使他敏感的心靈進行的思索,他要呈現的不是少年時代「可見的」具體面目,而是以成熟詩人的位置追索詩人何以成形。
值得一提的是,楊牧素以無政府主義者自許,在《方向歸零》裡他提到的「安那其」——「安那其不是天生的安那其。……安那其之發展、養成、定型,皆有待許多政治現實因素來促進,有待整個文化社會之啟迪」,到了《疑神》有更精細的剖析:「無政府主義不是消極的哲學,不是為破壞而破壞的主義。它是積極的、建設的。」
此外就是花蓮對楊牧在寫作上的啟發,「我是聽得見山的語言的」,那山不在別地,正是楊牧以「奇萊」統稱的花蓮群山。它們向他「述說著亙古的神話,和一些沒有人知道的祕密。那些祕密我認真地藏在心裡。」從《昔我往矣》的「祕密」,我們可以感覺到故鄉花蓮對楊牧的呼喚:「再見,我說,面向大海的方向……再見,我說。面向沉默收容我無窮戀慕的連綿凝固的山峰……我說,再見,仰望高處歷歷可數的樹木,岩石,瀑泉,在透明的空氣裡反光,而他們彷彿也對我細聲說道:再見,你是我們的秘密。……我或許將通過人間橫逆的鞭箠而智慧些許,並因此體會至大的快樂,在老去的時光,或者將發現,我原來一無所有。再見,我說,你們是我的祕密。」
從這一系列散文首尾兩篇,我們發現楊牧對花蓮眷戀之深,已到了與山互相應許的程度,正如研究台灣文學的學者陳芳明所言:「在他的靈魂深處,事實上還存在著1個無可動搖的精神寄託,那就是他的故鄉花蓮。原鄉的召喚,構成楊牧文學中的最大張力。他懷疑一切,唯獨對故鄉深信不疑。」
精神不變,風格創新
在楊牧逾40年的寫作生涯裡,主題、精神或關懷是一致的,在形式、技巧和風格則一再創新。楊牧作品的變與不變,不僅在詩作裡明顯可見,即使散文也是如此,不故步自封,不一味求新而忘卻文學與生命的聯繫,這正是楊牧作品最大的特色。
超越創新向來是楊牧創作的信念,因而他的作品才能時時超越,宛如從他的家鄉花蓮平野西望中央山脈,一峰高於一峰。(本文作者為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