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很難向沒有住過太空的人解釋自己究竟有多想念大自然。在未來,一定會出現一個特別的詞專門用來形容我們對生命氣息的思念。太空人都很喜歡聽大自然的錄音——雨林、鳥囀、樹林裡的風聲。雖然這裡的一切都死氣沉沉,但還是有窗戶可以讓我們用超讚的視角來觀看地球。向下觀看地球的體驗很難用言語形容。我感覺自己和地球特別親密,看過別人未曾見過的地球面貌——海岸線、各種地貌、還有壯麗山川。地球上有些地方(特別是亞洲)籠罩在空氣汙染之中,看上去就像是生病了,得好好休息、療養。地平線上的大氣層是一條細細的線,就像覆住眼球的隱形眼鏡一樣;它看起來是那麼脆弱,需要人類的保護。我最喜歡的地球景觀是巴哈馬群島——群島面積很大,深淺顏色的反差,好不美麗。充滿活力的深藍色海面上點綴著顏色較為明亮的綠松色,陽光打在淺沙灘和珊瑚礁上,反射出明亮的金色,如漩渦漩在一起。每每有首度登上太空站的新組員來訪,我都一定會帶他們去穹頂艙(Cupola,完全由窗戶組成的艙段,可以在此俯視地球)巴哈馬群島。這片景象總是會提醒我,要停下來好好欣賞這平常人看不到的地球景致。
有時我望向窗外會不禁想起,我所珍愛的一切事物以及全人類,是生、是死,都在地球上。
從國際太空站上的穹頂艙俯瞰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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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快睡著時,我又出現了那種充滿宇宙射線的夢境。不知怎麼地我很介意美國副總統的兒子波伊.拜登(Beau Biden)死亡的新聞,拜登昨天因腦癌離世,享年46歲。我沒見過他,但對他的善行有所聽聞。我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麼在意他過世的事。半夢半醒之際,我心想每個人終究難逃一死,我們死著的時間總比活著的時間長。某種程度上我覺得自己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因為我們都「死過」,在出生之前,我們都是死的。每個人都會在某個時刻忽然意識到自己原來活著,而活著之前的那段時間也毋庸置疑。說也奇怪,這種想法讓我感到安心。
常有人問我在太空中是否有什麼頓悟,從太空中遙望地球會不會讓我覺得與神更接近,或和宇宙天人合一。有些太空人返家後會對人類在宇宙中的定位有新的見解,進而有了新的信念或開始重新投入原生家庭的宗教信仰。我並不會去質疑其他人的想法或選擇,但太空並沒有特別帶給我什麼宗教上的啟發。
我是一個追求科學證據的人,對於宇宙的一切總是非常好奇。我知道宇宙中有無數的星球,數量遠比地球上的沙粒還多,這些星球只占宇宙總體的5%,其餘的都是暗物質和暗能量。我們的宇宙非常複雜。這一切都只是巧合嗎?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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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有人問我,我這一年在太空中學到了什麼。我在想,有時大家想聽的可能是某項重大的科學發現或新知,或在這次任務當中我(或地面上的科學家)有獲得什麼天啟,例如在某個特別的關鍵時刻,宇宙射線忽然射過我的大腦等。很抱歉,我沒有這類的經歷可以分享。我的主要任務其實就只是在預備這次的太空飛行。在我撰寫這本書的同時,科學家都還在針對各種數據進行分析,他們對目前的研究成果也感到相當興奮。這一年當中我和我哥基因上產生的差異將會揭開新知(見註),不只讓人類更了解太空之旅對人體產生的影響,也可以幫助我們了解人類在地球上老化的過程。我和米哈參與的體液轉移研究,對於太空人在長期任務中如何維持健康的身體也很有助益。關於我眼睛的相關研究(這次任務我的眼睛似乎沒有進一步惡化)可以解開太空人眼疾的謎團,也可以幫助人類更了解一般情況下眼睛的構造和眼疾的過程。
往後的數年、數十載中,將會出現更多我們在這一年當中執行的四百項實驗的結果和科學論文。我和米哈進行的實驗樣本數只有兩個人,未來還會需要更多太空人長期待在太空進行相關實驗,才能替我們所經歷的一切下科學結論。不過我確實覺得自己有一些新發現,只是我很難區別這些新發現是否是其他次太空任務、我人生中的其他階段、其他挑戰、其他學習過程交織而成的。
除了站上的科學實驗之外,我想我至少還學到了執行長期探索任務的實際操作面。我們並非僅是解決太空任務的相關問題、試著讓任務更順利,還要研究如何邁向更好的未來。所以其實就連我做的最微小的決定或和地面的溝通過程,都和資源管理這個大環節息息相關。至於我在太空任務中遇到比較棘手的大問題(最主要是二氧化碳管理和 CDRA 維修),則會對未來的太空站任務以及未來的太空船有很大的影響。美國太空總署已經同意改變二氧化碳標準,也正在研發更優質的二氧化碳洗滌器以便接替 CDRA,讓未來的太空人能有更好的生活品質,對此我衷心感謝。
我還發現沒有東西比水給我的感覺更舒爽。飛機降落在休士頓後,我好不容易可以回家的那晚,我做了自己一直嚷嚷著要做的事:我走進家前門、走到後院,連飛行服都還沒脫就跳入水池中。一年下來首度全身泡在水裡的感覺真是筆墨難以形容。我再也不會浪費水資源了。米哈說他也有同感。
我從1999年開始就不斷出太空任務或接受任務訓練。往後我的生活規劃可以不用再繞著任務打轉,這我需要調整適應。我現在有機會可以回顧這麼多年中理出的一切事物了。
我明白到自己在惡劣的環境中也可以保持冷靜。我在兒時就知道自己有這個特質,但現在這個特質又更進一步強化了。
我明白到如何更妥善運用「心理區隔」,這不是要我忘記自己的感受,而是要我專注在自己可以控制的事情上,先別焦心於自己無法控制的事。
我從母親自我訓練成為警官的事情上學到:小堅持可以帶來大成就。
我發現坐下來和他人共進晚餐是件重要的事。在太空的時候,有次我看到電視上許多人一起坐下來吃飯的一幕場景。這情景莫名讓我心生羨慕。我忽然好想和電視上的人一樣:和家人一起坐在餐桌邊,享用著被重力固定在桌面上的熱騰騰大餐,享受著重力把我們固定在椅子上的休憩感。聯合號降落兩天後,我坐在餐桌的主位,桌上擺著我朋友提爾曼送來的滿漢全席,身旁有家人圍繞。艾美、莎曼珊、夏綠蒂、馬克、嘉比、柯賓、我父親。我不用轉頭就可以看見他們所有人。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情景。我明白了和家人重新團聚對我而言的意義。
我明白了我不是全才,所以我學會尋求建議、尋求協助、請益專家。我也明白,看似由一人完成的大工程,背後通常都有數百名、甚至數千名工作人員提供心力、體力,也意識到有幸成為這大工程中的一員,真是三生有幸。
我明白了俄語除了髒話以外,形容友誼的詞彙也比英語多。
我明白了在太空中一年其實有很多矛盾之處。離開所愛的人一年,同時卻也可以用不同的形式增進感情。我明白了,爬到可能會殺死我的火箭中是與死神擦肩而過,但同時也讓我經歷到前所未有活著的感覺。我明白現在美國航太產業走到了不進則退的關口,要不就再一次展開這個使命,踩著過往的成就繼續發展,繼續挑戰難度更高的任務,要不就妄自菲薄、降低目標。
我明白了青草的氣味聞起來特別芳香,微風的觸感特別舒適,以及雨水是個奇蹟。這些事物如此神奇,我一輩子都會謹記在心。
我明白了我有兩個了不起的女兒,她們非常堅強,我也知道自己在她倆的生命中缺位的那一段時間,再也回不去了。
我明白了在太空中收看新聞時,會覺得地球就像是個充滿混亂和衝突的大漩渦,還有看見人為造成的環境汙染時,心很痛。人類居住的星球是我這輩子看過最美的景象,我們何其有幸能夠擁有地球。
我學會了設身處地替人著想,其中也包含我不認識的人以及我不認同的人。我也開始向人表達我的感激之情,雖然這麼做一開始會嚇到不少人。這實在有違我的個性。但我很慶幸自己學會了感激,也希望可以繼續這樣下去。
編註:2019年4月,NASA公開研究報告指出,常人的染色體末端的端粒,一般會隨著年齡增長而變短,而史考特‧凱利體內的端粒,在經過一年太空生活之後,竟出現了一時明顯增長的現象。這項發現或許能為未來登陸火星計畫以及人體醫療發展帶來長足的貢獻。
本文節錄自:《我在太空的340天》一書, 史考特.凱利著, 高霈芬譯,三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