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下午,全人中學教室中庭區一陣騷動,選修校長程延平繪畫課的孩子們,提著顏料和畫筆,將白紙一攤,就在長長的木頭椅上畫了起來。一旁的程延平一張張地替學生看畫,每一幅都花了好一段時間。
現年五十歲、孩子暱稱為「老鬍子」的校長程延平教畫很特別,他不教繪畫技巧、沒有特定主題,完全讓孩子自由發揮。
全人中學的教育核心精神:自由、開放,以及勇於體驗生命,都可以在程延平的繪畫課裡看見。
程延平的家世背景使他從小就有比一般人更為開闊的眼界,也使他在辦學時特別強調精神、心靈上的富足。程延平的父親曾在大陸擔任法院院長、教育廳長、國民黨撤守前夕某省省長,來台後並擔任台中女中國文教師、清水高中校長。父執輩多半投身文藝或教育工作,《滾滾遼河》作者紀剛就是程延平的姨父,耳濡目染之下,程延平對文學、藝術有著比一般人更為深刻的看法。
師事台灣現代畫之父李仲生的程延平,七歲就立定志向要當畫家,卻沒想到自己也隨著父親走上教育之路,只不過,程延平辦的學校和父親任職的中學很不一樣。
原本在森林小學擔任繪畫老師的程延平,因為幾個自森小畢業的孩子提到國中生活不是很快樂,加上程延平正想到山裡面靜思、作畫,於是創辦了全人中學這所台灣唯一的體制外中學。「學校及老師應該去適應學生,不是學生去適應學校,」程延平說。
程延平與幾位志同道合的老師,為處於青少年狂飆期的孩子,建造了一座生活及學習的世外桃源。
採開放教育形式
一九二一年,英國人文教育學者尼爾(A. S. Neill)成立了一所以「自由、愛與尊重」為信念的夏山學校,為開放教育的先端。
台灣則於一九八七年政府解嚴之後,才漸漸有提倡開放教育的聲音出現。一九八九年,「人本教育基金會」於台北正式成立,一九九○年,基金會董事長朱台翔與董事史英接著在林口創辦了森林小學。
一九九五年,和森林小學無直接關係,卻被視為「森林中學」的全人中學,選擇苗栗縣卓蘭鎮山區為校地創校。成立之初,由家長各捐新台幣四十萬元給全人籌備校務。為了興辦理想中的學校,程延平仍背負著三千多萬元的債務。學生每人每學期十萬元的學費,光是花在教職員每人每月僅三萬元的薪水上,就用去了大半。
全人中學的家長,以從商居多,其餘包括醫生、建築師、教授、公務員、新聞業、銀行業、農業、教師、家庭主婦等。
目前有五十二位學生、九位專任老師的全人中學,師生比約一:六。這裡的學生及老師都必須住校,全天候照顧學生的生活。老師們不需要有正式的教師資格,但各個都是博學多聞、身懷絕技。
開放的學習空間、彈性課表、尊重個別差異、混齡學習、強調創造性活動、重視師生互動溝通及採用質化評量,是開放教育的特徵,也是全人中學引以為傲的教育方式。
重視創造力的啟發
全人中學採學分制,學生畢業前要修完必、選修共三百二十個學分,平均每學期要修二十個學分。除了以能力分級的中文、英文、數學課,及按年齡概分為三級的社會、地理、歷史、科學課等,還有陶藝、繪畫、書法、攀岩、肢體創作、自然觀察、音樂欣賞、實驗電影、聊天課等大混齡的課程,讓學生自由選修。
課程裡隨處可見教師對學生「人格陶冶」及「創造力啟發」的重視。教導孩子攀岩及登山的歐陽台生引進在歐美中學很普遍的PA(Project Adventure)課程,這是一堂結合攀岩與心理輔導的課,孩子們必須學會互助合作,才能征服岩壁。據歐陽台生觀察,高年級的孩子在攀岩時往往顯現出超齡的成熟度,主動且精確地教導低年級的孩子。
全人中學的科學課與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合作,移師到科博館內上課,由真正的科學家帶領孩子透過科學瞭解世界的另一面,培養孩子對世界的好奇心及探索能力。
數學課裡,孩子可以一整節課只想一個題目,不會有人催促他們背下公式、填進答案,讓孩子更有思考的空間。
學生家長羅美蓮印象最深的是肢體創作課,這堂課請來雲門舞集舞者授課。「第一次知道,原來身體可以彎曲成各種意想不到的樣子,」曾跟著上過肢體創作課的羅美蓮驚訝地說。
程延平的繪畫課裡,發生了更多令人驚奇的事。
跳脫直線思考,釋放創造力
程延平教畫相當重視孩子「有沒有畫出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而不是「畫得好不好、像不像」。因此程延平從不直接評斷畫的好壞,只是反覆以問句的方式,引導孩子思考內心真正的感覺。「他不會直接告訴我們畫得好不好,只告訴我們一些可以思考的方向,」剛上完繪畫課的鄭惠方說。
跟著孩子一起上了四年繪畫課的學生家長黃雅玲表示,程延平教會大家如何透過畫畫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情緒。「繪畫是一種自然的語言,孩子知道如何直覺地去掌握,」程延平說,「孩子內心是清楚的,因此能很快地運用外在的形式表達出去。」
程延平從來不把一套既有的價值標準套在學生身上,更可貴的,他讓學生敢於冒險、犯錯。
在全人中學待了四年、目前念高二的簡鈺昕,畫得很好,畫風也一直很穩定。程延平卻很擔心,「任何一個畫家都是畫風形成之後就死了,」他說。但是這學期簡鈺昕畫風突然一變,這讓程延平感到很驚訝。他問簡鈺昕,「不怕失敗嗎?」簡鈺欣回答他,「因為我覺得那些不是我自己。」簡鈺昕寧願把成功的東西丟掉,來尋找繪畫裡真正的自己,而程延平的繪畫課給了她這樣的機會與空間。
在全人中學教了五年畫,程延平驚訝地發現,雖然他並未按部就班地教導孩子繪畫技巧,許多孩子卻在開放 、自在的繪畫過程中,展現了突破性的畫法,「而且是一整批人突然跳上去的感覺,」老鬍子程延平說。
同樣的情形發生在全人的中文課裡。中文老師李崇建發現,原本只會寫制式文章的鍾之芃,到全人中學一年後,所寫的四千字小說裡竟出現大量富有想像力的句子,甚至在沒有看過村上春樹的作品下,能夠運用大師級的譬喻法。
一九九八年起,新竹師範學院國教所教授成虹飛開始對全人中學進行一項國科會研究。持續兩年多的田野觀察報告指出,幾個全人中學孩子歷次的繪畫作品,跳脫了直線發展邏輯,呈現一種創造力被大量釋放的跳躍現象。「不是老鬍子教了什麼武功秘笈,他替孩子找到出路,讓孩子發現創作是一件重要而美妙的事情,」成虹飛說。
自由多元的環境
在鬆軟的泥土中,植物的根才能自由伸展。
程延平相信,繪畫課裡的跳躍進步現象,主因並不是他的教法,而是全人中學整體「鬆軟」的學習環境產生的效果。「即使我在外面開補習班教畫,也不能教出這樣的成果,」程延平說。
身為台灣目前絕無僅有的體制外中學,全人中學在課程安排及環境設計上,少了不必要的制度箝制,相對地多了更多的發揮空間。
陶藝課裡圍著老師而坐的孩子,全是聚精會神的模樣。但老師沒有強迫學生上課的權力,不想上課的孩子也可以選擇在宿舍睡覺或在校園中遊蕩。在這樣彈性的課程安排下,孩子反而學會如何控制自己。
課堂裡的孩子從十歲到十八歲都有。事實上,混齡制是最接近社會現狀的方式,能讓孩子得到比較多的刺激。台南藝術學院教授薛保瑕相當肯定全人中學打破年級制度對繪畫創作的正面影響。
全人的校園空間安排,出自程延平構想。他尋覓了很久,選擇苗栗縣卓蘭鎮的大坪頂山區,海拔五百公尺、面積一萬七千九百七十七平方公尺的農地,興建教室及宿舍。
在蒼翠的山林之中,孩子可以享受人與自然的親密接觸,「可以脫開文明都市,看到真正的世界,」反資本主義、消費文化的程延平說。
繪畫課安排在戶外進行,而非傳統的畫室,讓學生可以直接在豐富、多元的大自然環境中取材。
上繪畫課的時候,孩子在孟宗竹交互掩映的山色中追逐嬉戲,沒有老師會拿著教鞭說,「安靜坐好!」
「學校應該是一個保護區,」程延平感嘆體制內學校被社會、國家所用,學生被教導絕對服從權威。「制式教育是反創作的,扼殺了創作的企圖及信心,」成虹飛表示,「學生並非沒有創造力,而是被鎖死了。」
生命經驗的洗禮
為了打開孩子被鎖死、僵化的創造力,程延平鼓勵孩子向外探索世界。
「知識是由學習者和環境互動之下所建構出來的,」建構主義中的一派學者如是說。
程延平帶學生到法國旅行,坐巴黎地鐵、吃發臭的乳酪、喝紅酒,當然也少不了逛博物館、看藝術電影。他也帶著學生到蕭邦、鄧肯、王爾德等偉人的墓前致敬,「讓他們知道,世界其實很大,他們和世界級人物是平起平坐、有溝通的,」程延平說。
參觀龐畢度中心之後的學生驚嘆,「所有我想過的、沒想過的畫都在那裡,沒得畫了。」
程延平同時也鼓勵孩子藉由電影、書籍、音樂,向內心尋找生命的力量。圖書館及電影室陳列了各種文學、電影大師探討人性的作品,隨時都有孩子來此翻閱。
音樂教育直探孩子內心最底層的情緒感受。形容自己聽了巴哈無伴奏之後,情緒被壓到最底層的孩子張嘉華,嚷著,「對了!就是這個!」眼淚就掉了下來。
政大教育系系主任馮朝霖指出,台灣教育目前最大的問題在於「生活經驗與課程的斷裂」,教材跟孩子既有的生活經驗脫節,使孩子失去主動學習的興趣。
淡江大學教育學院院長黃炳煌也認為,教學最重要的不是傳授系統知識,而是一種對生活的體驗,培養對學問的興趣之後,才能內化成真正的知識。
培養自信人格
自由開放的環境、鼓勵孩子體驗豐富的生命,造就了全人中學孩子自信、自省的健全人格。
學生家長、在全人中學兼日文課的施清斐發現,孩子進全人中學就讀之後,因為可以把想法清楚地講出來,一改從前怯懦的個性,變得很有自信。「親戚說他現在講電話,聲音超大聲的,」施清斐笑著說。
全人中學的孩子不畏懼權威,且勇於反省、批判。
老師和學生就像朋友,直接以名字相稱。更特別的是,教室裡沒有一般學校的講台,老師和學生平起平坐。
由森林小學一路讀上來的謝宗霖,喜歡在教師辦公室裡逗留、與老師閒聊,他批判一般國中生沒有思想的速食消費文化,及僵化的機械式教育,「那是一台製作東西的機器,而我們就被一起丟進去。」
自全人中學創校就入學的張嘉華回憶一次回彰化為奶奶守靈的經驗,他發現自己在城市喧囂的環境裡,漸漸失去懷疑的能力。搭公車時,他看著身旁行屍走肉般的人們,自問,「真的要過這樣子的生活嗎?」
「假如你不再是小孩,你就已經死了,」張嘉華不斷提醒自己保持好奇心及懷疑的態度。
以身作則的教育家
兩年前才開始有畢業生的全人中學,目前僅有八位學生由此畢業,有人在法國學藝術、有人在台灣準備聯考、有人在台灣打工、和朋友合夥做生意。這些孩子未必符合社會上的主流價值,卻活出屬於自己的生命。
坐在堆放著畫作及藝術品的學校畫室裡,程延平沏上一壺茶,在一塊撿來未加工的木頭桌上與學校老師及學生聊天、喝茶。
畫室的杉木地板,是孩子們手工磨製、拼造的。畫室裡有程延平未完成的畫,孩子們隨時可以進來觀看,或者也畫上一筆。
原台大數學系教授、四一○教改聯盟召集人黃武雄的孩子也在全人中學就讀,他認為程延平是一個懂得如何生活,精神生活相當豐富、物質生活卻很儉樸的人。
「我只要用很少很少的生命去維持生活,卻用很多很多的時間和精力來享受生命或者應付生命,」程延平曾如是說。他堅持在孩子面前,展現生命的原貌:每天種菜、養花、曬太陽,吃的是粗茶淡飯,卻捨得花錢買藝術品、蒐藏古代的手工器物。
「我想讓孩子看到一個真正在享受生命的人,」雖然患了嚴重氣喘,必須隨身攜帶氧氣筒,多年前一場車禍還讓他瞎了一隻眼睛,程延平仍舊不畏艱難、意志堅定地說著。
向晚的風,吹動滿山遍野的蘆葦,天色漸暗,只剩下校區幾盞燈光,和學校餐廳裡傳來喧鬧的歡聲笑語。
和所有體制外學校一樣,全人中學的成立過程相當艱辛,甚至曾因設校不合法,遭遇斷水、斷電。直至目前為止,全人中學仍在為合法立案而奮鬥。
不知到哪一天,像全人這樣的體制外學校,或其他體制內的另類教育,才能如同堅韌美麗的蘆葦,在台灣這片土地上,恣意生根、綻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