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位處木柵指南路尾的北政國中三樓的自主學習班樓層裡,一間間隔成小小間的教室裡,一個個長得開朗、甜美的國一到國三的學生,正自由自在地上著課。由於他們可以自由選課,並且依程度混齡上課,書桌椅也是由隔壁政治大學募來、即將廢掉的一張張桌連椅子。外人可以輕易感覺到在這裡上課的一百零六個小孩很自在。
在這裡,很多事情是要經過學生決議。即使《遠見》雜誌的記者要來這裡旁聽他們的課程、拍攝照片,都要經過每週五早上七點五十分全校生活會議的決議才可以進來,不是計畫主持人李雅卿說一句話就可以。所有的小孩看到李雅卿不是叫老師,而是叫「雅卿」。
這樣的一個快樂自主學習班,卻面臨必須搬離北政國中,如果找不到新的校地,可能就得面臨解散的命運。
這一天,二○○○年十二月中,現年四十七歲的北政國中自主學習實驗班計畫主持人李雅卿收到一個相當不愉快的二十世紀最後一個耶誕禮物,那就是台北市教育局經過台北市議會的決議——在二○○一年六月,等這個實驗班實施滿三年,等第一屆學生畢業後,就必須在北政國中停止辦理實驗班,但可以另覓校地續辦。也就是說在未來半年內,不僅必須全面停止招生,所有實驗班國一、國二學生,要開始轉回體制內的國中上學,國三的學生也開始要轉型課程,以適應未來體制內的高中教育。
目前找校地困難重重,許多人質疑這是台北市教育局另外一種停辦的暗示嗎?《遠見》雜誌為此特別約訪台北市教育局局長、副局長,雙雙拒絕接受採訪,後來由教育局第二科科長曾燦金接受採訪。
曾燦金指出,教育局沒有要停辦,只是要易地續辦。
曾燦金一方面視李雅卿的自主學習型教育方式為教育的本質,要擴大辦理自主學習,卻在第二塊校地未找到之前,教育局就宣布易地續辦。
第二塊校地在哪裡?曾燦金說教育局會幫忙找,但還是尊重其他學校的意願是否能接納實驗班。
曾燦金說,「自主學習來自特教領域,本來就是要因材施教,這個本來就是教育的本質嘛!因此我們要擴大辦理自主學習。」
早在去年二月,李雅卿就知道新的台北市教育局對北政國中實驗班的意見。李雅卿對此的反應是一刀劃過去的感覺。她覺得「新的教育局對實驗計畫本身缺乏最基本的同理與對待教育應有的風度。因為他們沒有真的來瞭解這個實驗計畫,或許他們瞭解過了,決定不做了,又不願意誠實面對。」
李雅卿覺得沒有同理是因為他們沒有真的來感受在這裡生活的老師、學生、家長為什麼會有這個實驗計畫?「就是對別人感覺的漠視,或是故意不去管別人的感覺,這樣的事情會讓我很難過,」李雅卿說。
李雅卿認為她已經做了她能做的,她也認為教育局這個不瞭解本身,她要負一點責任,因為她沒有良好的溝通,讓別人瞭解。「但我可以確定的一點是,他們真的不想做這個實驗計畫,」李雅卿說。
將廢校變成名校
李雅卿可以說是將廢校變成名校。三年前(一九九八年),北政國中原本因為地處木柵指南路偏遠地區,幾乎因招收不到普通班學生而瀕臨廢校之際,當時北政國中家長會委員找上有辦自主學習教育經驗的李雅卿,到北政國中辦理自主學習型實驗教育。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李雅卿主持北政國中實驗班,吸引了一些在台北縣烏來山區的種籽學苑(也是李雅卿在七年前與其他九位家長開辦)的小學畢業生,也吸引了北政學區的學生,還吸引了許多慕北政國中實驗班之名,而把住家與戶籍搬到北政學區的學生。
截至目前為止,北政國中實驗班三個年級總共招收了一百零六個學生。
問題似乎就出在原本北政國中的一校兩制。當時北政國中三樓一邊讓李雅卿辦理實驗班課程,一邊讓校長依教育局自願就學方案辦理自學班。
曾燦金指出,今天北政國中必須易地續辦,純粹是因為實驗班與北政國中無法繼續已三年到期的合約。「一校兩制的溝通協調機制問題仍未改善,」曾燦金說。
曾燦金提出質疑,自主學習一向強調合作、尊重,但是李雅卿的實驗班卻未讓他感受到這種氣氛。「至少在那個學校中(指北政國中)有一半會欣賞他們才對,但目前欣賞他們的人比較少數,」曾燦金說。由曾燦金的話語中,可以想見李雅卿的孤獨。
問李雅卿她在實驗班教討論的課,為什麼沒有辦法跟教育局官員、跟北政國中校長好好溝通,把她的辦學理念經過溝通、討論以獲得認同?
李雅卿指出,「如果你碰到的是對方沒有溝通的意願,則溝通就不可行,至少不要騙自己,要承認這樣的狀況。」
曾燦金也暗指實驗班與北政國中的自學班,平日狀況連連。李雅卿指出,「我們在人家屋簷下辦學校,小心又謹慎,卻被說成跟我合作完全不可能,把我講成是個歇斯底里的女人,說我氣勢太高漲,難以溝通。」
「我可以感覺到官僚系統的銅牆鐵壁,尤其是教育系統本身,掌握這麼大的資源,整個教育就在這個系統下過日子。我看到系統本身的混亂,和不可動搖的無情,」李雅卿說。
期盼看到這群小孩在實驗班念到高中畢業的模樣
原本李雅卿期盼這群北政國中實驗班的學生,在繼續上完三年的高中之後,會長成一個可以跟世界甜美對應的俊美青年。如今,這個耶誕禮物讓李雅卿盼不到這群受過自主學習型教育的甜美小孩(李雅卿總是帶著這樣欣賞的眼光欣賞北政國中實驗班學生)在高中畢業時,會長成知道如何與世界對應的成熟青年。因為他們的自主學習型教育只在國中進行三年就中斷了。
小孩的狀況各式各樣,如果不是像李雅卿這種熱愛小孩的老師,細心營造一種可以討論,引導小孩可以自主學習的態度,很多小孩可能就此走不出自設或他設的瓶頸,而開始埋下與世界對應的不良因子。
李雅卿主持北政國中自主學習班兩年半以來,自主學習班的父母發覺孩子念了實驗班之後,變得甜美,變得能討論,家庭氣氛變好了,至少家裡不會變成戰場。「父母對待孩子要放慢腳步,可以回頭看看孩子,」種籽學苑家長黎家瑞提及她由李雅卿處學得的。
以李雅卿的經驗,剛收進來的孩子,不管成績好壞,都一樣可怕。開學第一個月還好,因為大家摸不清楚狀況,還在原來的制約身上,還有偽裝在,尚在探測;第二個月往上升,第三個月達到最高峰,然後陡降。
有個功課好的女生,充滿交男朋友的衝動,完全沒有危險意識,透過網路交友,偷偷去約會。但李雅卿在北政國中的自主學習班一直在開設討論的課程,因此學生覺得老師是可以討論的人,他們不會瞞騙老師,而老師有機會就會告訴他們真實狀況。
有的小孩,本來學得很好,忽然不要上課。李雅卿問他為什麼?他說他在想,難道上課一定是必要的嗎?他為什麼要學這個呢?
因為討論,學生往往對於不喜歡的課,轉而為喜歡。譬如台大數學系副教授朱建正剛到自主班推動數學討論時,學生一片冷漠,因為過去念數學都被教會用背的或是去補習。
老師只好用千萬種方法讓學生討論,四個月後,發現學生很喜歡上數學課;即使是英文課,也是充滿討論的笑聲,一堂課在很愉快的氣氛中就過去了。
清楚與清楚不清楚
在自主學習的過程中,「清楚」很重要。李雅卿認為,一個人想要清楚的東西就要把它弄清楚。包括生命、學問,任何他想要清楚的事情。譬如實驗計畫的未來,實驗班的小孩要求清楚,我們就把所有的資訊公開,沒有任何事情瞞著他們。「如果想不清楚,我們要清楚知道我們現在不清楚,」李雅卿說。
清楚自己清楚,清楚自己不清楚,往往可以解除許多無謂的困擾。
台灣的教育不把事說清楚
李雅卿認為今天台灣的教育是很多事情不說清楚,說的與做的有差距,「以前很多校長,學校體罰也不敢講,校園暴力和學生的困難要全力掩蓋,」李雅卿說。
為什麼自主學習這麼重要?
對李雅卿而言,自主學習不是一種學習方法,而是一種生命態度。若強迫學習,則學習的動機來自恐懼。恐懼的學習動機快速有效,但是會有副作用。
因此,李雅卿用自主學習這個字眼是為了提醒台灣的教育界,要「回歸教育的本質」。她還要所有的父母想一想:「你要一個什麼樣的小孩?先想清楚這件事。」
現年四十七歲,政大法律系、政大法研所碩士,當過八年《中國時報》記者(最高當到《中國時報》採訪組主任,算升得非常快)的李雅卿為何會走上教育改革這條路?
小孩是她的轉折點
從小就是體制內的模範學生,政大法律系、法律研究所畢業的李雅卿在二十八歲開始當媽媽以前,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成為教改媽媽。之所以成為教改媽媽,完全是因為她的長子唐宗漢所帶來的因緣。
現年十九歲,到今年四月才滿二十歲的唐宗漢智商高達兩百零四分。從唐宗漢開始念小學時,幾乎每一學年,就換一個學校。小二就被分到資優班,唐宗漢經歷到資優生彼此競爭與評比。唐宗漢有先天性心臟病,當別人跑得快、跳繩跳得好時,他都會看得很興奮,幫他們拍手,可是他很困惑,當他國文考得好時,沒有人替他感到高興。最傷害宗漢的一句話是他的同學跟他說,「宗漢,我真希望這個世界上沒有你,只要沒有你,我就是最好的。」
轉到另一學校,唐宗漢又碰到體罰的事情。小學三年級時,唐宗漢曾經不想活了,他覺得這個世界和他一定有一方不對,他不可能讓世界消失,他可以讓自己消失。
當時李雅卿心中充滿恐懼,很怕隨時會抱到一個小孩子的屍體。
李雅卿為此,全心全意向台灣各式各樣教育專家,尋找解決之道。之後,連父親唐光華(現為《中國時報》副總編輯)也由於無法對應兒子唐宗漢的拒絕上學一事而選擇離開台灣,一個人轉往德國留學兩年。
德國留學兩年期間,由於看到德國的教育學制,轉而重新思考台灣的教育體制,才開始比較可以體會兒子的心境。
之後,李雅卿帶著兩個兒子,飛往德國與唐光華相聚一年,並且積極為唐宗漢籌備讓他留在德國巴伐利亞特殊資優學校,也有美國教授想把唐宗漢帶到美國去念書。可是當年十三歲的唐宗漢卻告訴李雅卿,「我不要在別人的土地長大,我要回台灣去。為什麼台灣的小孩要這 樣長大?」
一九九二年,李雅卿回到台灣,小兒子唐宗浩在德國念了一年小學之後,回到台灣的小學就讀,唐宗漢所發生的問題幾乎在小兒子唐宗浩身上重來一遍。
創立種籽學苑
為此,李雅卿與另外九對父母,決定商討出一個可以教育自己小孩的小學教育方式。於是在一九九四年,在新店烏來辦種籽學苑(見二七○頁)。
李雅卿辦種籽學苑是為了老二唐宗浩,辦北政國中實驗班則是為了學生們。
一九九四年,這十對父母在台北縣縣長尤清的支持下,終於找到烏來山地保留區娃娃谷附近的一個已廢棄的山間小學為基地,建構種籽學苑。
李雅卿的次男唐宗浩就跟著進入種籽學苑就讀。
種籽學苑成立兩年以後,終於摸索出自主學習的路。
在經驗長子唐宗漢挫折的學校歷程,李雅卿自己下來辦種籽學苑,就是為了爭一口氣。「台灣的教育是不是一定要這樣做嗎?台灣的教育一定要威權嗎?一定要管理嗎?在體制的學校裡,真的沒有讓孩子開放與適性成長的可能性嗎?」李雅卿說。
尤其是有一次,李雅卿在毛毛蟲兒童基金會開父母學課程,當時有教育系學生來找她,李雅卿跟他們談一些教育的想法。訪問剛結束時,那些教育系的學生就跟李雅卿說,「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們都念過,可是我們覺得這在台灣是不可能的。」
李雅卿聽了心涼了半截,心想台灣教育沒希望了。所以那時李雅卿覺得一定要辦出學校來,一定要有孩子長出來給人家看。因為李雅卿認為,「人沒有親眼看到,只用想像來相信,那種信心是脆弱的。」
李雅卿不想私人興學,卻想要在政府體制與經費內,進行自主學習型的教育。因此,種籽學苑與北政國中實驗班都是在政府經費的支援下進行。「在體制之內,利用政府的經費,提供適合多元選擇的可能性,」李雅卿說。
李雅卿又說,「我不信體制內老師做不動,因此我們用政府的錢,在政府的系統裡,用政府的老師,來做做看,看有沒有可能成功。」
看來李雅卿的嘗試,在種籽學苑以及在北政國中自主學習實驗班內,是成功的。
當時也有許多人擔心體制內的老師觀念根深柢固,不可能轉型;也擔心在體制學校之內,不會有空間。
不過當時李雅卿並不擔心這兩個問題。
這兩年半來,由北政計畫證明體制內老師是可以轉型的。李雅卿說,整個投入北政計畫的老師大部分來自體制內。「體制內老師是有熱忱、有能力、沒機會,我們提供一個機會,他們會接受,」李雅卿說。
北政國中實驗班有十一個體制內老師,李雅卿說,其中積極投入的有八、九位。這些有十五、六、七、八年教學經驗的老師,願意到實驗班教書,不減授課時數,沒有增加任何經費,而且教育局政策搖擺,學校行政系統也對他們施壓,「但他們的立場不動搖,」李雅卿說。
事實上,如李雅卿所進行的創新教育,成本並未提高。在實驗班成立之前,北政國中的學生單位成本是全台北市最高的(因為學生人數少),一般國中生要十萬到十二萬,他們則要二十四萬至二十六萬。
實驗班進來的第二年以後,北政自主學習實驗班,加上自願就學班,總的平均單位成本為十八點五萬元。
生命如同花草般成長
李雅卿認為自主學習是不需要實驗的,她很清楚知道這樣的教育對孩子是最好的。「生命成長如同花草樹木那樣長大,需要一定的情境,」李雅卿說。
學法律又崇尚民主的李雅卿相信,人從出生到死亡期間,追求自我成就就是一種天賦人權。「尊重每個人的生命風格,大家能夠相合,這個社會會有更多創造的可能性,」李雅卿說,「民主社會最珍貴的地方,就是自由與創造力。」
如何讓資優生、一般生、有學習障礙及情緒障礙的小孩子,都可以活出他們有尊嚴的生命風格是自主學習最大的真諦。
特殊小孩也可自主學習
在台灣,對於特殊學生(無論是智商極高、或者是情緒障礙、學習障礙)的教育並不完整。
李雅卿的自主學習班讓不同情境的小孩都有自主學習的機會。
北政國中實驗班按戶籍先後收學生,收各種學生,有資質好的,有資質很差的,還有行為偏差的、多重障礙的、也有情緒智商完蛋的,也有資優生和一般認為很完美的。
李雅卿的自主學習,讓這些特殊學生可以和一般學生在一起上課。與一般體制學校不同的是,在李雅卿的自主學習班上,他們可以自由選課,並且依各科成績的不同,而混齡上班。譬如說,北政實驗班,英文課分成A到G等七個等級。G班的英文課,是全英語課程(上課都用英語交談),所使用的英語教材已用到高中的英語課本。
「學校就是個生活的場域,學校設計的本身是希望孩子在其中學習與成長,能夠好好長大。這很重要,把孩子的能力培養起來,讓他的能力表現出來,」李雅卿說。
李雅卿強調,現有政府給學校的經費足以好好把學校辦起來。以北政國中為例,「每個小孩是二十幾萬的經費預算,經費高得不得了,這麼多的錢,什麼學校都辦得出來,但當時卻辦到一個學校沒有什麼人想來念,」李雅卿說。
三年前,北政國中因招收不到學生,瀕臨廢校。
李雅卿認為這樣使用政府經費太可惜了,因此她三年前原本整個包下北政國中,將全校改成自主學習教育。但經過市議會的決議,北政國中的第三層樓包給李雅卿做自主學習班,一、二樓則由北政國中原有的體系內人員將學校由一般班改成自學班(即自願依國中成績分發至各高中,免參與聯考)。兩種班級並在北政共用資源——如電腦教室、禮堂等。
這樣的一校兩制,卻讓自學班的北政國中校長無法再與李雅卿簽約,在約滿三年後,再共處一校。
在穩定的情境中學習才有信任感
李雅卿認為教育的環境要長期且穩定。因此她一直主張北政國中實驗班應該由國一帶到高三。李雅卿認為國中的小孩,在青春期荷爾蒙的運作下,他們的能量要拿來自我探索以及與世界對應。因此一個國一的小孩,至少要兩年,到第三年才稍微穩定,男女關係才好一點,自信也好一點,學問胃口也修好了,與世界的關係也建立了,然後換了一個學習環境。以德國為例,李雅卿指出,德國中學有九年,也就是一個青少年有九年不動位置,一個同學在同一所中學裡念九年。像德國華德福學校,一個老師帶一個學生長達七年、八年不動,因為他們教育發展的思考中,穩定的東西非常重要。
李雅卿認為,一個孩子一定要有足夠穩定的生命經驗,才會相信生命本身可以信任。「今天台灣人為什麼這麼犬儒?因為穩定經驗太少,」她說。
教育若以小孩需求為中心思考,就要有長時間的規劃。因此,李雅卿堅持北政國中實驗班一定以六年為一個單位,讓她可以好好照顧這些國一學生到高三畢業。如今,台北市政府換了市長,新教育局長上任之後,就一直不主張要六年制,認為三年就可以。新任教育局長堅持要先經過評比,才能決定能不能採取六年制。評比的結果是希望北政國中實驗班易地續辦。李雅卿指出,除非不做孩子內在價值觀、生命沈澱的東西,只做課程修改,那做三年也可以,做一年也可以。
教育執行出了問題
今天台灣教育存在的最大問題就是,「我們國家的教育目標完全正確,可是執行與設計層次出了問題,」李雅卿說。
到底台灣的教育哪裡出了問題?由李雅卿的問題中可以略知一二。李雅卿問:你怎麼可能用威權管理讓孩子有創意?你怎麼可能用惡性競爭讓他們有自信?你怎麼可能用標準答案要他們以後充滿想像力?「台灣教育問題就出在這個地方,大家卻假裝看不見,」李雅卿說。
很多人問台灣教育改革怎麼辦?李雅卿說,「誠實就好,大家誠實一點,不要自欺欺人。」
小孩子在穩定、可以討論、可以溝通的環境下成長,比較可以對人信任,自然在長大之後,比較可以跟社會有正向對應的能力。因此,在北政的自主班課堂裡,對比較有問題的學生,通常是採取先包容、溝通,最後在他可以自我控制的情境下,再做自我調整。譬如說,有些好動的小孩,要他乖乖坐著上課很難。因此,李雅卿會請他先坐在後面,上課時,可以站起來走一走,只要不要影響到別人就可以。過一段時間,他年紀大一點了,身體自我控制能力好一點,他就坐著了。
有些小孩,同時可以做很多事,又是一邊聽課,又是手上畫畫,李雅卿會讓他們保持他們的風格。「人天生風格不一樣,當他們瞭解這個狀況後,包容力非常好,不然,他們容易覺得自己是壞胚子,」李雅卿說。
李雅卿教學生,一直強調小孩要有與社會正向對應的能力。所謂的正向,就是不做破壞社會的事情。「我們教育最重要的是不要讓我們的小孩充滿憤怒,去破壞這個世界,這太可怕了,」李雅卿說。
當小孩的意見不被瞭解、情緒不被接受時,他最為憤怒與挫折。很多小孩會說,他們與成人對應最難過的是,大人罵他,而且不准講理由。因此,李雅卿指出,良好的討論很重要,在討論的過程當中,人的情緒被接納,最後結果出現時,大家能心平氣和地接受,那還有什麼好憤怒。
李雅卿認為自我一定有自我平衡的問題。對李雅卿而言,所謂的自我平衡,是屬於自我生命探求的一部分。
一個人要能完全平衡,才能從心所欲不逾矩。李雅卿認為孔子也到七十歲才做到,因此她覺得「珍貴的不是到達平衡,而是一個人讓自己到達平衡的過程。」
李雅卿跟唐宗漢,以親身的體驗來看,自主學習是個非常重要的教育本質。
唐宗漢相信任何人只要經由自由學習的方式,智商一定可以提高許多。
唐宗漢出生之後,由於有先天性心臟病,所以李雅卿對唐宗漢,從小不能打也不能罵,只能跟他講道理。
不知是因為李雅卿凡事用溝通、講道理的方式,使得唐宗漢智商相當高(初二測出智商分數是兩百零四分),還是唐宗漢從小在父、母親特別重視開放、討論的溝通方式,跟著愛讀書的父母讀遍群籍,而使得他智商極高。
李雅卿也指出,很多人都覺得她家的孩子很好,是因為她家的孩子資質特別好,但李雅卿開玩笑地說,如果老大IQ特別高,她就認了,但是老二並沒有特別高,看來卻還是很炫目,最主要就如唐宗漢所說的,是得力於自主學習的教育方式。「重點不在於他的資質如何,重點在於他是什麼方式長大的,」不過李雅卿倒不在意一個人智商高不高,而是「孩子本身是不是平和與自在。」
唐宗漢回台灣念到國中二年級,就沒有再在台灣體制內的學校取得畢業證書,也就是說他的學歷證明只有小學畢業或識字。
唐宗漢十三歲那一年,李雅卿和他討論:在台灣這樣的教育情境與生活中,他要如何不委屈自己又不為難學校,讓自己過下去。
唐宗漢選擇在國二時,離開體制內學校,卻向體制外的社會,做無止無盡地自我探索與學習。由十四歲開始,他就開始經濟獨立,沒有再跟父母拿過一毛錢。他一方面進入網路科技領域,寫了許多網路軟體,也曾與資迅人的賀元一起創立「資迅人」,十六歲將「資迅人」的股票賣掉,唐宗漢又四處遊學(對語言和東西方哲學很有興趣),同時也是一些高科技公司的網路軟體顧問。
去年十一月一日颱風天,他成立一個網路社群公司傲爾網(http://ourinet.com),募到兩千五百萬元資本;也常到各個公司如明?去當電腦諮詢顧問;同時,他也遍讀群籍,靠自主學習,精通各種天文地理文學歷史,也常到政大各個他有興趣的科系旁聽。通常他會在開學第一堂課去聽取老師開的書單,回家就自己把書都讀完。
他是個天才。為了去西藏,也自學藏文,沒請過老師教,卻會彈鋼琴、古琴與作曲;同時,他也寫了很多的詩詞。
在李雅卿的生命過程中,長子唐宗漢的出現,一定有他的道理的。
唐宗漢讓李雅卿這位從小就在傳統教育體制適應很好的母親,開始開啟生命的另一個可能:她開始自我探索一些過去沒有探索的領域,也身體力行自主學習領域。
自主學習與自我探索的關係
由於唐宗漢的體弱,李雅卿聽了中醫生所說的不能讓唐宗漢再吃進任何中、西藥,所以李雅卿就自己拜師學針灸、打太極拳,並取得太極導引的執照。
李雅卿會學好這麼多的一技在身,有她自己的一套生命觀。李雅卿父親的家族在江蘇徐州開釀酒廠,可說是大戶人家,非常有錢。李雅卿的外祖父也是跟在戴笠將軍身邊的幹部,外祖父家也出過舉人和狀元,縣官到外祖父家都要下馬。
然而歷經亂世,李家遷居到南投埔里,讓李雅卿的父親覺得亂世一切都不可靠,一有戰亂就什麼都沒有了,因此,「世界的無常在他們的生命經驗中是非常真實的,」李雅卿說
李雅卿從小所受的教育就是:在什麼情境下都能活。李雅卿媽媽的一句名言是:如果以後你能靠學問吃飯就靠學問吃飯;否則幫人家煮飯都要會煮。李雅卿的母親從小就是富家小姐,逃難時吃盡苦頭。
所以,李雅卿從小什麼事都會做,會養雞、養鴨、種菜、做衣服,連攪蠶絲都會。李雅卿今天穿的衣服還常是自己做的。
李雅卿的生命基調是滿悲觀的,她也不清楚原因,從小就覺得人世無常。小小的歡喜、小小的悲傷、小小的遺憾。「從小討好大人,希望世界對我好一點,」李雅卿說。
對李雅卿生命比較有轉折性的影響是她生了小孩,以及很喜歡孩子與生命。
喜歡生命,對生命有感覺,是因為她從小在山裡長大。從小在埔里山裡長大,李雅卿常騎腳踏車到處在山裡玩,看到生命在成長,樹木在成長,花會開,水會流,生命一直在延續。
從小就熱愛生命與生命的感覺,加上她的兩個小孩的求學歷程,催促她自己跳下來做教育改革。
人生是不斷自主學習的過程,也就是發自自己內心所想要學習的心態已經成為李雅卿的生命觀。
「人之所以學習,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對應自己的需求。好奇是一種需要,是處理問題的開展,」李雅卿說。
李雅卿自主學習了許多東西,也由學習當中,逐漸瞭解、探索自己。除了每天早上六點在北政國中教媽媽們打太極導引(李雅卿曾向國立藝術學院副教授熊衛、太極導引的創始人拜師,並且已取得太極導引教師資格),平日自己打拳,也是一種養氣、調氣、使得身心自在舒暢的運動方式。
李雅卿認為拳之所以會變得美,是因為她是內向打的,因此可以瞭解自己身體的狀況,真的打到很幽微時,可以感覺到每個細胞能量的改變。「打拳一定是自我探索,因為打拳是對整個身體的瞭解,」李雅卿說。
另外,李雅卿也跟新店的來靜師父學氣功。
李雅卿自從辦了學校之後,一度曾是師父傳拳弟子的她,為了辦學校,而不得不脫離傳拳的師門。打拳、練氣功,變成只是她目前維持身體健康的基本運動罷了(打拳、練氣功,可能也是忙碌現代人的所需健康維他命之一)。「女子過了三十五歲後,就開始要整理自己了,」李雅卿說,女生逢七一轉,三十五歲到身體的頂峰,接下來就看你怎麼維持,維持的好就不會往下掉,維持不好就往下掉。
畫畫可以整理情緒
李雅卿也藉由臨睡前的畫畫,整理自己的情緒。自一九九四年以來,李雅卿因為辦種籽學苑,有一個藝術老師帶孩子畫畫,為了幫助特殊的孩子,這位老師也去修藝術治療的課,回來與李雅卿談到這些藝術治療的課程。這位老師要小孩在畫畫時,顏色與情緒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來處理。因此,小孩子畫畫都不怕,他們的畫看起來都很有生命力。
李雅卿心想這對她自己有幫助,因此也開始畫畫。養成每天臨睡前拿起蠟筆、畫冊,開始畫畫。「藝術的東西很可愛,如果不是為了表演,是為了自我探索,那麼非常有趣,」李雅卿說。
當李雅卿畫畫時,情緒的東西就會出來,再回頭時,心就安靜了。李雅卿畫第一幅畫時,畫的都是圓圈,好像是個漩渦,畫完之後,晚上睡覺時會做夢。「在修行的觀點來看,畫出來是在做整理,然後在夢裡洗掉,」李雅卿說。
有段時間,李雅卿夢到一隻豬,那隻豬掉到糞坑,很辛苦要出來,又覺得自己很髒。「那段時間很有趣,也是個過程,」李雅卿說。
李雅卿說她自己在小孩小的時候是很容易緊張,可是現在所看到的李雅卿是個很平和自在誠實的人。這是經過一段時間的情緒整理的。
每個人都要隨時面對自己的心境,藉由一些平和的方式讓情緒出來,清洗一下,也好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
李雅卿另外的一種整理情緒的方式,是與孩子談話。「談話、畫畫、散步、走山和打拳,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李雅卿說。
李雅卿的兩個兒子,尤其是老大唐宗漢已經快滿二十歲,日趨成熟,思想清楚,一直是李雅卿很好的談話對象。藉由談話討論,也可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走山與討論
除了打拳之外,邊走山、邊討論,是李雅卿自我探索、整理思緒的方式之一。常常她有一些心中難解的難題,李雅卿通常會找適合討論這個議題、很清楚的人一起去走山,邊走邊討論,走著走著,總有一些結論出來。譬如說,去年二月,李雅卿知道北政國中實驗計畫的未來很不確定,她也很清楚新的台北市教育局政策上是不支持的。當時兩岸情勢不穩,也有人跟她說不應該做自主學習,「搞不好共產黨過來,變成法西斯社會,那這些小孩不是很慘嗎?」李雅卿為此與好友到烏來山上走山,整理出結論,「想清楚了,共產黨就算來了,這樣的孩子更重要。」
當李雅卿困惑、擔心、恐懼的時候,李雅卿知道用討論的方式處理困難,然後再度面對生活。「這樣的方式讓我看起來很篤定、很清明。我並非一直如此,我也有恐懼、擔心,只是我知道怎麼辦而已,」李雅卿說。
「說話不只是幫助別人,也能同時整理自己,我是屬於語言思考的人,有的人是屬於圖像思考,我跟別人不太一樣,」李雅卿說。
烏來娃娃谷是李雅卿最喜歡去走的山。一方面是因為種籽學苑就在烏來娃娃谷那裡,一方面烏來娃娃谷有山、有河、也有小小的瀑布與可以游泳的潭水,景色相當秀麗與完整。
李雅卿走山時,多是有事情要想,約一個朋友一起去走路、聊天,把走山跟講話放在一起,很多困難大概就這樣解決。「我不是為了鍛鍊體力而走,而是為了思考,」李雅卿說,「一路走,一路談,事情就會清楚。」
再加上,李雅卿又指出,人本身是生命的主物,和整個環境對應。人本身是個啟發站,但同樣的事情發生,為什麼你的啟發站和我的啟發站,會對環境有不同的對應?每個人心中也對自己有很多的理想,當自己看這些理想時,李雅卿會問自己,「為什麼這麼不快樂?難道不能讓自己快樂一點嗎?」李雅卿常會去探索這些東西。感官的東西對李雅卿不是那麼重要。
李雅卿也相信,假如教育沒有搞壞掉的話,常可以在孩子身上發現自我探索。小孩子在三、四年級左右,就會開始問,「我是誰?我為什麼活著?」很可惜,很多小孩、很多大人都不這樣問了。「你是誰?你為什麼要活著?」這是一個值得自我探索的問題。
人生就是一個不斷自我探索、自主學習的過程。李雅卿可以給你什麼樣的啟示呢?而為什麼她這樣的教育創新無法見容於現有的教育體制呢?這又是說明些什麼呢?
美國貧民窟有個剪不斷的生命鎖鍊,那就是不斷惡性循環的高犯罪率。突然有一段時間,年犯罪率降得特別低.。一經瞭解,原來貧民區有個老師對區內的小孩做了一些不同的教育方式。
李雅卿的話值得回味,「我們希望孩子瞭解自己,對外也有瞭解環境的能力,整理出原則之後,對生命做一個正向的對應。」
現年十六歲的唐宗浩也是北政國中自主學習班三年級學生,面對北政實驗班的未來,引用尼采的話說,「痛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力。」
唐宗浩形容他的母親李雅卿,「她是具有理想的人,而且她的特點在於她會將理想付諸實現。所以她和一些教育學者的差別在於,有些教育學者有很高的理念,可是他們的想法無法實行的原因是,他們不知道底下真正實施的人是怎麼樣子。」
唐宗浩冷靜清楚地指出,這幾年來,實驗班的未來都很不確定,她承受了很多的壓力和抹黑,可是她還是樂觀、堅持走她的路,這點頗不簡單。
北政實驗班有些學生因為看到不確定的未來,已有三、四個學生轉學了……。一個有機會扭轉台灣教育方式,希望減少一些對社會憤怒、沮喪的小孩,而可以與社會正面對應的創新教育方式,可能就此消失?
李雅卿:孩子的四個轉型階段
所有的孩子必須經歷以下四個轉型階段:
第一階段:對自由不清楚,會閒散、懶散、遊蕩。
第二階段:非常自我與自私。很多大人受不了,孩子變得又自私又沒禮貌。因為以前教育中犧牲奉獻是外加的價值,對別人的愛與分享是被要求而做的,因此到了實驗班有些孩子會變得非常自私。以前的分享是被迫的,如同杯子未被填滿,填滿後他們的愛就會流出來,和人分享,變得非常甜美。
第三階段:自我概念低落,對自己喪失信心。因為知道應該怎麼做,但是身體跟不上來,例如知道應該讀書,但是卻不想念。會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很差,不適合自主學習,懷疑自己的能力不夠。
第四階段:進入自信期。愛夠了,自我認知也夠了,性情較穩定了,就可以開始和環境做好的對應。
無論是哪一種學生都需要轉型,只是快慢問題,除非是從這樣環境長大的小孩。例如種籽過來的學生有些就很甜美,但也不是完全如此,若沒有整理好就出來,也會面臨轉型問題。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速度。不過思辨力強、內省力強的孩子速度快,資質好壞可能會影響他們的思辨力和內省力,但不同類型的孩子有不同的轉型需求。
擁有家庭支撐力量的孩子,即使不是種籽畢業的小孩,轉型速度都非常快。愈是威權、他律背景來的小孩,第一階段表現愈恐怖。(林婉蓉採訪整理)
李雅卿的給小孩退燒小妙方
把乾香菇(菜市場買來的乾香菇多半人為烘乾,未必有經過太陽曬)拿去曬太陽,曬完之後,可收起來,有需要時,一次抓十幾顆,再拿去煮成香菇水,讓要發燒的小孩一直喝,小孩子怎樣都不會燒得太厲害,因為香菇水可以增強免疫力,平日也可以讓小孩喝一點,增強免疫力(不過,退燒藥在緊急時,還是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