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三十五億美元的外匯存底、六百億美元以上的國民儲蓄總額,使國際舞台的輕量級選手台灣,近年來,因錢多而日顯肥壯。
然而,令敏銳的觀察者焦灼難安的是,台灣發福後,體質改變,健康狀態每況愈下。
熾熱的賭風正像高血壓般,隨時威脅台灣的社會脈動。
從鄉村到城市,從工廠到議會,據保守估計,已有數百萬人感染「大家樂」的流行症。為了分一杯羹,旅居美、日、泰、港等地的僑胞,甚至用傳真機或打越洋電話,託在台親友掛號簽賭,替賭風敲邊鼓助陣。
樂迷為求「明牌」、贏彩金,心竅陷入歇斯底里的狂亂。深夜群眾聚集墳場,靜觀乩童做法,暗示中獎號碼。哀子哭喪,心中默唸的竟是蓋棺的釘槌數。摩托車騎士被撞後奮不顧身的爬起,察看血流顯現的數字形狀。市長在高爾夫球場被桿弟纏問;就連精神病患,也給當成指點明牌的仙師。
久賭無贏家,賭輸的惡果不斷重演。流氓追殺倒帳的「組頭」;傾家蕩產的或夫妻離異,或攜幼子自殺,終以家破人亡收場。也有人為想撈本,賣女入娼門。因神明不靈,火燒刀劈神像的事件,居然在淳樸的農村發生了。
無可遏抑的賭風同時襲向股票而場。近兩、三個月間,證券交易所鞭炮連連,股價竄升兩千點以上。一些瀕臨倒閉清算和很難發出股息的公司,在每天千餘新戶的強力買壓下,股票也節節暴漲。
經濟學家憂心指出,台灣股市這般「賭」氣沸騰,股票已不再是股票,而是純粹的賭博籌碼;買賣股票已完全不是投資活動,而是玩大家樂。
比賭錢更聳人聽聞的是賭「命」。當夜幕低垂,全台灣約有二、三十處省縣道,曾被風馳電掣、呼嘯而過的飆車手分別佔用。他們赤裸著雙腳、不戴安全帽、兩眼直視地面,在觀眾的掌聲和歡呼聲中,這群青少年似乎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情飛速前進。
色風腐蝕社會道德
除「賭」之外,另一個人類本性--色,也正以澆薄良善風俗的歪姿邪態,腐蝕台灣社會既有的價值觀與道德尺度。
十多年前,北投是台灣聲名遠播的風化區。北投禁娼後,風化區化明為暗,漸向各地的商業、住宅、觀光區蔓延。曾任市議員的立委趙少康發現,色情跨步介入以往健康的休閒活動,台北市已是「春城無處不飛花」;台中市議員廖學樹當選後第一次質詢,便針對遍立台中大街小巷、花花綠綠的按摩、理容總匯嚴詞指出,台中市已由昔日的「文化城」,淪為「色情城」。
地下色情場所充斥,花樣百出。以台北為例,登記有案的特種營業不過一百二十家左右,但據知情人士估算,變相經營色情的賓館、酒廊、咖啡室、三溫暖、理髮廳、休閒視聽中心……,早已千百倍於這個數字;在商業鬧市裡,甚至泛濫到「三步一廳、五步一館」的程度。
一位經常到全省各地出差的業務員說,從南到北,無論佳那一家旅館,幾乎家家有人敲門推銷應召女郎。一位愛打電動玩具的廣告業者最近發現,只要打到最高分,就可獲得「歡樂春宵」的禮物。
根部腐爛的大樹
興高采烈遷入北市一棟華廈的住戶,住進去才知道,自己竟與類似應召站的「賓館」為鄰,而房價頓時每坪滑落兩萬。一位縣長下鄉巡視,看到墳場聚眾圍觀一絲不掛的電子琴歌舞表演,反倒沒有人祭拜死者,氣得頭暈目眩。
令人心驚的是,有愈來愈多的人相信「職業無貴賤」,賣春儼然成為獲取高薪的登門階。北市政府研考會曾就色情問題,委託文化大學社工系做問卷調查,結果發現,近四0%介入色情買賣的女子,是兼差性質;有三六%為個人興趣和追求富裕生活從事這個行業;有八0%以上的賣春者認為,這個工作最大的好處,在於能夠滿足物質需要。
眼見賭、色風行泛濫,社會呈現出功利主義瀰漫、人性道德淪喪,連原本純樸的鄉下都受到污染,彰化縣長黃石城直言無諱地沉痛指出,「台灣就像一棵看似茂盛的大樹,其實根部已經開始腐爛。」
出身新營農村的作家阿盛也感嘆;八0年代的台灣享受到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富足,但人的品質卻相對顯得特別低落。他悲觀地預警,「如果歪風繼續肆虐,台灣這座經濟財富搭起的高樓,終將倒塌解體。」
這股潛在的隱憂,已喚起政府高階層官員的深切關注。去年八月的中常會中,蔣經國總統曾親自詔示,「應重視大家樂賭風對社會造成的影響」。近兩個月前,行政院破天荒地為解決社會問題或立專案小組,責成研考會半年內對「大家樂」、「飆車」提出因應對策。
而台北市長許水德,也在議會凌厲聲討「色情活動恣擾住宅區」的攻勢下,指令有關單位成立專案小組,從七月六日起,展開六個月內「將色情趕出住宅區」的掃蕩行動。
公權力挺身而出,是否就能徹底地遏阻歪風、消弭問題?有識之士雖樂見其成,但仍心存問號。事實上,替社會把脈問診的學者專家指出,賭、色的流行病肆虐,顯然暴露出台灣在現代化過程中面臨的文化危機。
經濟學家王作榮分析,台灣的經濟發展太快,「造就不少一夕致富,卻缺乏文化修養、生活奢侈釀爛的暴發戶。」他們是社會上「成功」的表率,使一般人心生嚮往,也希望暴得財富。
飽暖思淫慾
曾著「邁向富而好禮的社會」一書的台大校長孫震進一步闡釋,支配財富是一種智慧需要長久的學習才能建立合理的型態。暴得財富的人不知該以什麼方式做合理的消費,便一窩蜂地吃喝、嫖賭,把錢虛擲在傳統不需學習的感官滿足上。 一位貿易商觀察日進斗金的同儕,的確未因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反倒只見「飽暖思淫慾」。他形容稍有基礎的商人典型的社交型態是:夜晚三次會。首先到豪華餐廳吃飯,然後進酒廊或俱樂部,再上舞聽或賓館,不到三更半夜,沒有人會提「回家」二字。白天精神不敷,吃完午飯,就再上理髮廳做一兩節」馬殺雞」。 一位兢兢業業的旅行業者每隔一段時間,就必須宴請掌握機位生殺大權的航空公司業務員。節目內容有時是吃飯、上酒家,有時則陪他們打只輸不贏的政治麻將。
然而涉足色情場所的人,幾乎一無二致地表露出「只可做、不可說」的矛盾心態;就連色情媒介,也掛著羊頭賣狗肉,使社會的表象明顯背離實況。
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現象?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院長李亦園,深入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找到色與賭不變的法則根源。這種法則在現今的社會環境裡,已得到充分的印證。
說一套,做另一套
他引出美國著名的華裔人類學家許烺光的理論,挖掘台灣社會色情問題的根源。許烺光認為,每個社會的人際關係,都會用一種特定的關係做為模式。中國人大半用父子;西方人(如美國)是以夫妻。父子軸所發展出的人際關係模式,具有延續、包容、權威和排斥、不強調「性」等四個特點。西方人把夫妻關係延伸到其他的人際關係上,所以視「性」為享樂,對性的態度開放而公開化。
由於同性的父子軸關係不強調「性」,造成中國社會對性一逕的隱藏與避諱,總認為性是骯髒、不道德、有損規範的,所以既不談也不教,讓個人私下去摸索。
傳統以來,執政階層以「父親」的權威角色,自認代表「衛道」的力量;為維護表面的尊嚴,即使自己一樣在做,也要儘量禁止色情的活動,不准它合法化,因為整個文化的底層,就是怕性、排斥性的。結果卻導致--教育上,對性的無知;心理上,對性的好奇;社會上,對性強烈的企圖心--你越禁,我越要做;要禁,卻又禁不了的現象。
因社會文化排斥「性」,而發展出來的另一特色,是大家想做又不敢做,便用外表非性的合法正當形式,掩飾非法的色情場所。例如林立台北、台中、高雄市區街道的理髮聽、理療院、三溫暖按摩、休閒視聽中心,大多早已不言而喻地或為尋芳客登訪的目標。
愈演愈烈的情況下,色情交易更以「陪人垂釣」、「觀光導遊」的形式,介入以往健康的休閒活動,使有心人不禁扼腕:這個社會已難再覓淨土。
在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裡,李亦園同時替當下的賭風找出源頭。為什麼大家樂迷持別相信神秘數字,以致求神拜鬼問乩卜卦?他分析,中國人認為,人一生出來,八字就定了。命不能改,但運是可以動的,因此可以藉法師、道師、乩童等人物,在機運中做一點利己的小把戲,求神明多加護佑。
行為的背後是情緒,情緒的背後是觀念,觀念的背後則是根本的人性。研究人生哲學的中央大學中文系主任曾昭旭認為,若從生命內在的本質來審查,真正需要關懷的,倒不是賭跟色的行為現象,而是行為背後所顯示出來的品質。
「如果社會上屬於男女之間的問題和冒險的現象,品質普遍惡劣到都在黑暗層面時,」他面色凝重地表曾昭旭分析,就人性來看,賭博原是一種自我開拓的渴望與滿足,但因動機不同,在品味上就有高下之分。例如,經營企業的本質也是「賭」,不過,它是人生的自我實現與創造,這種高品質的賭博便不再被視為喪德敗行的墮落,而被稱做「冒險」、「創業」、「自我勇敢地開拓」。再如打麻將,若純然當做遊戲,不在乎輸贏,「做牌」也就成為一種藝術,境界自又不同。
相形之下,他評斷,大家樂迷賭得窮兇惡極,瘋狂般地求神問鬼,傾家蕩產不留後路;飆車手視死如歸、漠視生命,便是一種品質惡劣、敗壞的賭。
耽迷於品質惡劣的「賭」的人,究竟有那些人格持質?他們為什麼一旦陷溺,便難以自拔?
藉賭尋求成就感
台大心理研究所畢業的台中市議員廖學樹分析,工業社會競爭壓力大,讓每個人自我表現的機會相當有限,因此,很多人在有錢、有閒之後,仍然沒有成就感,無法肯定自我。
大家樂是一種可帶來成就感的娛樂。他觀察,樂迷大多教育程度偏低、缺乏自信,一旦自己簽選的號碼中獎,就認定自己的做法、判斷正確,甚至有預卜未來的能力,因而肯定自我。
一位精研易經的中學老師,自己卜卦簽大家樂,由於中獎頻繁,幾年下來賭成慣性。另有一位家住萬華的主婦認為,大家樂是低階層人士所能做的發財夢。她十賭九輸,但仍然相信機會很大,「只要肯下大注,贏一次就能翻本,」她說。
揭開賭、色幻象
善於分析人性的曾昭旭,針對樂迷的心態闡釋,表面看來,「賭」似乎是證明自我最立即、簡捷,又不必花費大力氣的辦法;越是技術簡單的賭,越能迫切彌補個人長久失去的自尊與成就的慾望,因而越易風行。事實上,這種彌補卻是虛幻的,就算賭贏,得到了一剎那的滿足感,也並沒有真買的自我實現,正如飲酖止渴,只會愈陷愈深,使人沈淪下去。
人類在精神上除了需要肯定自我,還需要與人溝通、有愛滋潤。色情場所提供的,似乎也正是達或與人溝通最立即、簡捷的辦法。工業社會大家都忙,沒有時間培養感情,一位工商界人士便坦白自剖:「到歡場去可以得到一時的快慰與陶醉,讓人重拾信心。」
曾昭旭同時揭開「色」的幻象。地說,用錢買「性」,不過是用形式上--身體合一的意象、生理的刺激來滿足自己,並沒有真正落實人類精神上渴望溝通與愛的需要,因此,即使經常涉足色情場所,尋芳客的孤獨、空虛之感依然無法消減。
民眾失去了教養
透視了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再析解人性內在的本質後,令人關心的是,究竟有沒有提升賭、色品質的良方,可用以化解當前的社會病態,治標又治本地扭轉人心,使中華民國成為國際舞台上體格壯健的實力派選手?
有識之士指出,民性低落的根本原因,在於三、四十年來台灣的教育體系只灌輸知識,並沒有提供人格方面的教導,以致一般人都失去了教養。
「治本之道,要從長遠的教育措施著手,灌輸下一代正確的人生觀,」經常參與社會運動的統計學者柴松林強調。
至於應急治標,則疏導的辦法勝過防堵。曾昭旭建議設立專業區,在合法的賭博、色情交易與冒險活動的專業區裡,加強法律的威信、維持總體秩序。
「除非能讓個人的生命受傷造成的衝動,有合理的管道宣洩出來,」他意味深長地說:「否則,社會的健康必然岌岌可危。」
省主席看大家樂
這是省主席邱創換八月三十日接受華視「面對觀眾」節目主持人趙少康訪問的部份內容。他的談話充份反映出政府首長如何看大家樂賭風。
為什麼大家樂這麼風行?
這個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譬如說大家有賭博心理、投機心理,或是現在閒錢、熱錢太多,都可能是原因。不過,我總認為大家樂的風行,是一種不正常的社會風氣,這種不正常的社會風氣絕對不會永遠地存在。據我所知,目前簽大家樂的風氣,已經慢慢地變成低潮,慢慢地有下降的趨勢。大家樂固然是一種賭博行為,但是我相信會慢慢地趨於消失。
既然大家對大家樂那麼熱衷,而且很難禁絕,可不可能乾脆由政府來發行彩券,盈餘做為社會福利?
很多人提到這件事,甚至有國外的僑胞寫信回來向我建議。不過,我總以為,既然我們不贊成大家樂,認為這是賭博行為,不正常的投機,政府就不該以發行彩券的方式把它納入制度,我想這是不合適的。
有人認為政府可以發行愛國獎券,卻又不准民間玩大家樂,好像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
愛國獎券的發行,已經有三十七年的歷史,當年發行愛國獎券,有當年的環境、當年的考慮。愛國獎券一方面有中獎的機會,一方面也表示沒有得獎的部份奉獻給國家,所以用這個名稱。根據台灣銀行的統計,一個月花五百塊錢以下買獎券的人佔九六%以上。也就是說,買獎券的金額是有限的,不像大家樂的金額那麼大。其次,愛國獎券的盈餘全部用於社會福利。所以,愛國獎券發行的目的、做法跟大家樂不盡一致,我們不應該相提並論。
政府既然可以發行愛國獎券,為什麼不能發行彩券?
愛國獎券的發行有它的歷史,如果現在停止發行,對大家樂的風氣,有沒有遏阻作用呢?大家的反應是沒有。因為除了愛國獎券,還有儲蓄獎券、統一發票要開獎,所以不足以遏阻。而且有很多人靠賣獎券維生。曾有人建議停發愛國獎券,然而省政府一減少發行,馬上就有人反應:我們的生活怎麼辦?政府應該給我們救濟。重新發行彩券,我想不太合適。
因為大家樂是釘住愛國獎券開獎,所以很多人說有明牌,他們知道開獎的號碼,現在開獎的公信力究竟如何?
很多省議員提到這件事,說他們非常的困擾,我可以嚴正的表示,絕對沒有什麼「牌」。就是連開獎的小姐,都不能確定她開出來的是那個號碼。這完全是謠言。
很多人對大家樂有與趣,是因為它的給獎額度比較高。愛國獎券的給獎方式,有沒有改變的可能?
愛國獎券的比率,現在已經提高到六五%。我們定為六五%,是參考世界各國獎券發行的情況。世界上有一個叫做「國際公營獎券協會」的組織,有五十四個會員國,一共發行一百三十一種獎券。這一百三十一種獎券的平均獎金額是五三.二三%,超過六五%的只有十一個國家,我們定這個比率已是相當高的。不過,如果提高獎額可以遏阻大家樂的風氣的話,我們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