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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統 知我 罪我 放逐我

王作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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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作榮

1999-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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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統 知我 罪我 放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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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 1999 / 3月號雜誌 第153期遠見雜誌

崇敬蔣中正歷史地位不容撼動 

無論老總統的出身如何,無論各方面對他的評價如何,而且我也知道他的許多缺點,但老總統在我的心目中是民族英雄,始終受到我最高的崇敬。不是我這一代的大陸中國人,不會知道我們國家與人民受到日本帝國主義者的侵略、侮辱與屠殺之慘,也不會知道其他帝國主義者對我們的侵略與屠殺,使我們過的日子比亡國還不如。老總統一如我們那個時代的中國人,有強烈的愛國心與救國志願。他與我們不同的是,他有能力實現他的志願。

在老總統的領導之下,全國人民奮發圖強與日本人血戰八年,終於打敗了日本,得到最後勝利;雖然勝得很慘,勝得日本人不服氣,心中仍然看不起中國人。但無論如何,自一八四○年鴉片戰爭以來,外國人所給與我們的屈辱,外國人所強行加諸我們的不平等條約,外國人所侵奪我們的土地,全部得以洗清、取消與恢復,也使中國得以在國際上列名大國,成為聯合國的發起國家及五常任理事國之一,使我們夢寐以求的民族尊嚴得以恢復,真正地實現了民族主義。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八日,美國羅斯福總統廣播︰「我們要記得中國是第一個起來抵抗侵略的民族。這個打不倒的中國,在將來,不但對於東亞的和平與繁榮,並且對於全世界的和平與繁榮都要擔負相當的責任。」(摘自《傅安明先生紀念文集》)這是對久被帝國主義者,尤其是日本長久欺侮的中國,何等的讚揚與欽佩,而這個打不倒的中國正是老總統所領導的中國。這將使他在歷史上永垂不朽。那些為個人與政黨私怨而貶抑他的人,絕對無法剝去他的歷史地位;那些貶抑他的個人與政黨,實在無知到不足以瞭解老總統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

當然,我也知道老總統受到他的出身、教育、中國文化與傳統,以及時代背景等限制,脫離不了舊式軍人的專權作風,缺少對民主政治的瞭解,深受宗族家庭觀念的束縛,以及不知道如何建立一個現代化的政府與國家;以致專制獨裁,喜用同鄉、親戚及學生幹部,不能廣開賢路,不能建立一個有效率的、廉潔的行政及軍事系統,造成軍、政兩方面的貪污腐化。再加以一念之私,蓄意製造派系互鬥,以便於控制;來台以後,更培養自己的兒子繼位。在大陸時期,終於因此種種而失去人心,為共產黨所乘,失去了自己親手打下的江山,這在中國歷史上也是少見的。無論對國家,對他個人,都是一個悲劇。

另一方面,他不愛錢,自奉儉樸,折節讀書,努力吸收新知,尊重專家意見。來台以後,更汲汲於行政革新及國家現代化,在歷史上也不失為一賢明之主,可惜殘照餘暉,為時已晚。

但無論如何,他對台灣的貢獻是巨大而永久的。他應是自鄭成功開疆闢土以來,第二位對台灣貢獻最大的人。鄭成功當時率領大陸一批不願做亡國奴的軍民來到台灣,開疆闢土,建造此一遺民世界,子孫繁衍,移民不斷,遂使台灣收入中國版圖。老總統也率領兩百萬不願接受中共統治的大陸軍民播遷來台,一方面捍衛台灣,免受中共侵占統治;另一方面積極建設台灣,使台灣從戰後破敗不堪、人民啼饑號寒的困境中,一變而為富裕及逐漸現代化,成為舉世稱讚的經濟奇蹟。一個開疆,一個再造,其貢獻同垂不朽。

論蔣中正總統 

他應是自鄭成功開疆闢土以來,第二位對台灣貢獻最大的人。率領兩百萬不願接受中共統治的大陸軍民播遷來台,一方面捍衛台灣,免受中共侵占統治;另一方面積極建設台灣,使台灣從戰後破敗不堪、人民啼饑號寒的困境中,一變而為富裕及逐漸現代化。

感念嚴家淦 

最欣賞我,卻也阻礙我最大嚴家淦總統是我生平所遇見兩個最聰明的人之一(另一人為王永慶)。我對「最聰明」所下的定義是,我與他溝通,不管意見是否相同,都毫無困難,一說就懂,而且在我聽來很有道理。嚴先生也是最欣賞我的才能,很想栽培、提攜我,而終於成為我前途最大阻礙的人,然而卻也是我最感念的人之一。這看似很矛盾,但實情確是如此。

我說嚴先生最聰明,除了前面所說的定義外,尚有很多佐證。他中、英文俱佳,英文能說能寫,中文能填詞;寫一手好字,有手卷留在故宮博物院。他本行是化學,但對財經問題瞭解甚深,與他談問題毫無困難,只是意見可能不同,而非他不懂。我曾擔任過江杓部長的經濟學老師,那就差得很遠了。嚴先生親口告訴我,他年輕時頭腦像照相機,桌上一盆玫瑰,他只要一望,就能記住有幾枝,以及花的位置與姿態。這個故事他一定也告訴過別人。 

由於嚴先生絕頂聰明,所以對人情世故瞭解得最透徹,喜怒哀樂不見於外表,而胸中自有城府。也由於嚴先生的聰明,使他知識廣博,任何問題一聽就懂,一懂就能想出別人意想不到的解決辦法。兩代蔣總統與陳誠關係微妙,總統大位繼承之爭更是勢如水火,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嚴先生以陳誠的長期追隨者與親信,同時為兩代蔣總統與陳誠所信任,其處理人際關係之圓融可想而知。蔣中正總統尤其喜歡嚴先生。因為許多經濟問題都常要用現代經濟學術語解釋,老總統不十分懂,別人愈解釋,便愈高深,只有嚴先生能用老總統聽得懂的話,三言兩語老總統就懂了;解決問題的政策、甚至人事,自然就會採納嚴先生的意見。

這當然不是貶抑嚴先生。一般人常認為嚴先生個性圓融,不會生氣,不肯負責做事,沒有主見,因此稱他「嚴推事」。這是完全為外表所誤。嚴先生有個性,有脾氣,有原則,有主見,也很堅持己見,也會發牢騷,只是他表達的方式不同,讓人不能真正瞭解而已。假如真的是「嚴推事」,以兩代蔣總統之識人,豈肯將副總統兼行政院長的位置給他。他不搞小派系,盡忠於兩代蔣總統而不諂媚,聽命於陳誠而不阿諛;我從未聽他言必稱總統、院長,自然更未聽過他喊總統萬歲了。

他沒有固定班底,隨處量才用人,而且兼容並蓄,各種人才都有,組成一個可以運作而不會出大錯的政府機器,維持國家社會的穩定,而這正是兩代蔣總統所需要的。在兩代蔣總統的威權領導之下,他也只能這樣做,這正是他的聰明處。也正因為如此,他用的人水準都不是很高,有些用人甚至使人失望。他圓融通達,協和人事,能取信於人,包括中國人與外國人;做事能顧大局,識大勢,雖常為己謀而不害公益。以上種種都是宰相之才,兩代蔣總統能提升其為副總統後,仍請其擔任行政院長,絕非偶然。

可惜嚴家淦先生器量不大,寬厚不足,容易記恨,別人偶有忤犯,必銜恨報復。這不僅是我個人的體驗,追隨過他的人大都有同樣的體驗,而且對他的此一特性曾有人向我提出警告,說我在尹仲容先生時代得罪了他,別想翻身。不過,我真正得罪他是後來的事。正由於此一缺點,使他的用人與事功都受到局限,不能成為一代名臣,只是一代顯宦而已,頗為可惜。

論嚴家淦總統 

他沒有固定班底,隨處量才用人,而且兼容並蓄,各種人才都有,組成一個可以運作而不會出大錯的政府機器。在兩代蔣總統的威權領導之下,他也只能這樣做,這正是他的聰明處。也正因為如此,他用的人水準都不是很高,有些用人甚至使人失望。

佩服蔣經國智慧令我佩服,食言令我難堪 

我對經國先生印象不好,是因為他的俄國作風;但我佩服他的智慧與機敏。

他對我食言,使我處境難堪,但我對他仍心懷感激。他幼年失教,未曾讀過什麼書;十餘歲正當人格與知識形成之年,又被送往俄國,棄置不問。他在俄國那段時間,正是史達林掌權、對內清算鬥爭激烈進行的時期,耳濡目染,很自然便學會了蘇俄共產黨專政的那一套觀念與手段。回國以後,又從中國文化及小說中學到了包青天打抱不平等一類的想法,以及零星的儒家觀念;對於西方的民主政治、法治精神、人權觀念,可說一無所知。再加上他喜猜忌、神秘、虛假、陰狠而又聰明的個性,使得他的思想與行為十分複雜奇特,叫人難測,這可從他在贛南及遷台以後的一些作為與人事處理看出來。這本是梟雄之主常有的特徵,不足為病。在大陸時期,群雄並峙,還輪不到他有機會掌權執政,但老總統極力為他培植幹部,預備他日接位之用。除了他在贛南蓄養了一批從龍之士外,老總統特在重慶設立中央幹部學校,命其主持。後又決定將幹校與中央政治學校合併,仍命其主持,然受阻於CC派而未果。但來台以後,贛南派及幹校派即成為他的基本班底,再加上在台灣的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便成為他日後執政的主力部隊。老總統懍於大陸之變,昔日貼身親信、倚為長城者,一夕之間都變成降臣叛將;成群的紅朝貳臣,幾乎全都是昔日在他左右高呼萬歲的人物。驚怒之餘,更覺唯有兒子可靠,於是從遷台之日,便加速培養經國先生。先從掌握特情人員開始,逐漸及於軍與黨,尤其在軍中建立政工人員制度,形成監軍與雙重領導,全盤控制了軍隊,最後及於行政系統。所有妨礙經國先生接掌權力的人物,如吳國楨、孫立人、周至柔等人都逐步清除或閒置。一九六四年陳誠逝世,最後一個障礙消失,經國先生接位之勢水到渠成。

在一九五○年至一九六○年代,可說是政府的高壓威權時代,主控這一時期權力的便是經國先生,這可說是人盡皆知的事。一直要到一九七○年代初期退出聯合國,國家整個處境逆轉;同時國內大局已完全在經國先生控制之中,此一高壓威權政治才開始軟化。但一直到一九八四年,經國先生還堅持不許開放黨禁,不許成立新政黨,不肯取消戒嚴令。他在某次國民黨中常會的名言是:「開放黨禁,等於在國民黨中央黨部大門口放一把火;戒嚴令則是一部救火車,可以備而不用,一旦有事,便靠它來滅火。」至於大陸政策,則直到他逝世為止仍堅持三不政策︰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 

但是到了一九八六年九月,便容忍民進黨成立。同年十月七日,經國先生接受《華盛頓郵報》及《新聞週刊》專訪,宣布近期將解嚴及開放黨禁,其態度、政策與以前比較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十月十五日,國民黨中常會即通過解除戒嚴令及開放黨禁,政府隨即著手籌劃實施辦法。一九八七年七月十四日,經國先生發布命令,宣告台灣地區自十五日零時起解嚴,國家安全法同時實施。十二月一日,行政院新聞局宣布,自一九八八年一月一日起解除報禁。一九八七年七月,行政院會決定解除國人赴港澳地區觀光申請限制。同年十月十五日,在極嚴格限制下,准許外省籍人士赴大陸探親。

至於外交方面,自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中美斷交後,仍以對美外交為主,始終採取不卑不亢的態度,順應大勢,妥為因應,得以度過最危疑震撼的局面,手腕亦與處理內政同樣靈活。

老總統與經國先生早就知道反攻無望,以及預料到日後局勢之發展,外省籍人士不可能長期統治台灣,中華民國及中國國民黨想要在台灣生存下去,便必須本土化。

一九七○年代以後,更大量起用本省籍精英;經國先生於一九七二年五月出任行政院長後,培植本省籍人士出任要職更是不遺餘力。一九八四年提名比他年輕甚多的李登輝為副總統,以他的健康與年齡,接班之意至為明顯。晚年甚至說出「我也是台灣人」「政權正在移轉中,本省人士不必急」等語。

論蔣經國總統 

他在俄國那段時間,正是史達林掌權、對內清算鬥爭激烈進行的時期,耳濡目染,很自然便學會了蘇俄共產黨專政的那一套觀念與手段。回國以後,又從中國文化及小說中學到了包青天打抱不平等一類的想法,以及零星的儒家觀念;對於西方的民主政治、

法治精神、人權觀念,可說一無所知。

寄望李登輝是好友,但做不成諍友 

我與李登輝總統之間的關係,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來形容。我們是長期的老友好友,但不是密友,更不是他的親信。當然,也不是什麼主流派。我一生不搞派系,做到了君子群而不黨的境界。我寫文章,提主張,評論是非,月旦人物,都以國家社會利益為前提,公理正義為基準,從未想到個人利害得失,更不會顛倒是非黑白。我的是非黑白標準,別人不一定接受,更不一定會瞭解,但我自有尺寸,而且一以貫之,不會因人因事而異。也許礙於情面,也許覺得事無可為、悲觀失望,對於某些事與人會默爾而息、不做聲,但只要出聲,便一定合於我的尺度。

李登輝在仕途逐漸顯達後,我們仍然維持適當的交往與友情。每年總會由他主動約集幾位老友見面餐敘,參加者有楊家麟伉儷、梁國樹伉儷、陳清治伉儷,以及愚夫婦。他逢年過節,或出國訪問回來,必送點禮物給我們。我們相見,一如往常,談笑風生,毫無拘束,也沒有官位大小之分,真的是老友相聚。 

宦海浮沈,際遇天差地別 

我們開始交往時,我的官比他大,官場歷練比他豐富,人脈比他多。後來他扶搖直上,官愈做愈大,而我則宦途多舛,愈來愈黯淡,最後被迫退出了官場。前後不過十幾年的時間,消長浮沈竟如此之大。是以我們的一位共同老友、已故的華嚴教授,對此曾當我的面不勝感慨,想安慰我都不知道如何措詞。但是我內心並沒有什麼感受,除了為老友的升官感到高興外,我自有我的一片發展天地,自適其適,毫不覺得不得意或委曲。我有很深厚的安時處順的修養,這得自於我的讀書。

自李登輝晉位總統以後,尤其我出任考選部長,變成他的部屬以後,見面的機會自然就少了。見面以後,他雖然一如往昔的親切,但我這個拘謹個性的人就不同了。我的中國修養加上洋脾氣,使我做此官、行此禮,必須在職務上尊重他是我的長官外,更必須尊敬他是國家的元首,而尊敬元首就等於尊敬自己的國家。做為一個現代國民與文明社會的一分子,尊敬自己的國家是最起碼的要求。因此之故,他不召見,我不會主動請見;他不徵詢我的意見,我不會主動表示意見,更不會主動上萬言書。見面時必遵守應有的禮節。這是尊敬元首,也是尊重我自己。我必須保持我的尊嚴與風格,也顯示我知識分子的修養。我對之前的幾位總統也都是如此。民主,並不是在國家元首面前撒野,並不是侮辱謾罵。我們常可在電視上看到,美國總統每到一個地方,包括到國會發表國情咨文,群眾都必然肅然起立鼓掌致敬。這些群眾中也許有少部分人或甚至很多人不喜歡、也不想尊敬這位總統,但是他們會愛自己的國家,因而也就必然尊敬代表他們國家的元首。對於民選國家元首,不一定要愛戴,但必須要尊敬,這就是民主文化,這就是文明社會。對於一位元首,動輒破囗大罵、造謠污衊,這是野蠻社會行徑,我十分看不慣,也看不起。

他在我家打過牌,輸了很多錢 

自一九七○年我回國與李登輝取得聯繫起,以後即未曾中斷,同時雙方家庭亦有來往。自一九七二年六月起,李登輝擔任政務委員六年,由於彼此工作都不是很忙,是我們來往最密切的時期。幾乎每週或每兩週聚會一次,打高爾夫、吃小館,還在我家打過牌,輸了很多錢。吃小館是大家平均分攤費用,誰也不請誰,那時誰也請不起誰,還被立法委員楊寶琳說我們是小孩子做事。同遊者有梁國樹夫婦、陳清治夫婦,楊家麟與楊寶琳夫婦、陳朝亨則偶爾參加。遇有美國或日本來的朋友拜訪李登輝或梁國樹,亦請我夫婦參加他們的邀宴。記憶中我幾乎沒有請過這些客人,不是吝嗇,而是不知道如何請,現在仍不會請客。那時李登輝人脈不是很廣,與其同遊者之中,我是比較知道官場情形,有些經驗,同時也是他信賴的人,因此遇有問題,他常問我的意見,來往也較親切,毫無省籍問題。一九七二年農曆十一月,李登輝五十歲生日,在家中請客,有沈宗瀚夫婦、林金生夫婦與我夫婦。飯後,參觀李登輝伉儷臥室新鋪地毯,客廳也鋪了地毯,李登輝甚為高興。但卻發現子女的臥室未鋪,李夫人低聲告訴內子,說李登輝說的,他們要鋪地毯,須自己賺錢,足見李府的家教是十分西方化的。李家是標準的中產階級與公務員家庭生活,子女都很有教養、很守本分,現在仍是如此。

在李登輝擔任政務委員期間,有一天王昇將軍告訴我,說當局想遴選一位台籍人士當大學校長,問我有無適當人選可以推薦。我當即在家中請了一桌客。客人除王昇將軍伉儷外,尚有李登輝伉儷、梁國樹、孫震,還有幾位年輕博士學人,我已記不清了。我向王昇將軍介紹,說他們都是學識豐富的博士,都有資格擔任大學校長。這是李登輝第一次與王昇將軍見面。事後聽說有關方面確曾徵詢李登輝擔任大學校長的意願,但李登輝志不在此,予以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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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望老友做偉大的總統 

一九七八年六月與一九八一年十一月,李登輝先後出任台北巿長與台灣省主席,我們便很少來往,主要原因是李登輝局面大為開展,工作太忙。我從未到過台北巿長與省主席辦公室,但他從未忘記我,不時派人送水果、食物、酒給我。出國回來帶禮物也有我一份。有一次還派衛生人員來我家噴灑藥物,為住宅四周環境消毒。差不多每年總有一、兩次請我夫婦吃飯,可見李登輝伉儷是很念舊的人。

李登輝在台北巿長任內,台北巿銀行(現改為台北銀行)出了點事,巿長要整頓,想調走巿銀行董事長,請我接任。李夫人很高興地打電話給內子,報告好消息。結果這件事並未成功,原因是當時中央銀行與財政部權力很大,調走巿銀行董事長必須要中央銀行總裁與財政部長同意,否則就別想動。而新董事長也是由這兩位中央首長決定,巿長不過禮貌性地被諮詢一下而已。當時中央銀行總裁俞國華與財政部長張繼正聯手反對,態度堅決,李巿長親自疏通無效,俞總裁還說︰「現任董事長是你的農復會老同事,為何一定要換。」對於這件事,我也是一笑置之,所謂逆來順受,正好用來形容。不過,從這裡亦可看出李登輝伉儷之忠厚與念舊。

一九八四年經國先生連任總統,李登輝出任副總統。我與李登輝之間的關係,一如其在台北巿長及省主席任上時,從未正式拜訪過他,也未有所建言。但李登輝對我仍以老友相待,每年總有幾次飲宴,充滿好友相聚的歡愉之情。

一九八八年元月,經國先生逝世,李登輝繼任總統。我因喪妻之痛,暫時失去寫作能力,《中國時報》囑我寫一篇社論表示祝賀之意,在時報辦公室久久無法成章,乃改由俞國基總主筆撰寫。但日後寫作能力稍微恢復後,曾為《工商時報》寫了一篇社論,題目為「要做偉大的總統,不做有權力的總統」,對老友期望甚高。這一篇社論顯然不為李總統所接受,他後來曾問我︰「總統沒有權力,如何做事和偉大?」我未曾做答。

寄望李登輝 

不想做也做不成偉大的總統?

李登輝的總統之路,走來可謂崎嶇難行。十餘年來,政爭不斷,其終能穩住大局,未造成重大混亂,應歸功於他所推行的民主政治制度,及兩代蔣總統所奠立的富裕經濟基礎,當然,與他是本省人也有重大關係。政爭發生的原因,有外在的客觀環境,也有主觀的個人因素,茲簡析於下。

就外在環境來說,任何威權政體在其掌權的領導人物逝世後,必然會發生爭奪權位的鬥爭,中華民國並無例外。不錯,經國先生繼承大位並未發生任何政爭,但那是兩代蔣總統慘澹經營達二十餘年的結果。遠在大陸時代,老總統就蓄意培植經國先生,且已有相當實力;遷台以後,更是積極培植,不遺餘力。一方面,凡有礙於經國先生接班之人物,如不能收為己用,便必然予以清除,以致根本無競爭者存在。另一方面,則使經國先生歷經各種要職,增加其經驗,提升其聲望,並廣建人脈,逐步掌握特、軍、黨、政大權。迨至老總統逝世,接位已水到渠成,經過一定憲法程序後,自然便入繼大統。

此外,經國先生在經歷長期培訓磨練後,個人思想、言行、智慧均已完全圓熟,對於應付國內政局、大陸情勢及國際關係,可說得心應手,毫無窒礙。是以在其任內,歷經國內外重大風波,屢危國本,均能平穩度過。在這種情形之下,自無政爭之可言。 

李總統完全不是這種情形。其出身背景僅是一位具有專業學識素養的學者與中層技術官僚,經國先生屬意其為國家接班人,蓄意予以培植及建立人脈與聲望,為時甚短,而且並未完全放手釋權。經國先生對於黨、軍、特等權至死未放鬆,即使在內政、外交方面有所託付,亦因時間不長,成效威望未著。而統領國政所必需的一些經歷、鍛鍊與人脈關係,亦由於時間過短而有所不足。如此接班,自然備感艱難。

另一方面,外省籍部分兩代蔣總統的追隨者,久附權勢,習於蔣家領導及分享蔣家權力,驟遭變化,心有未甘,而眷戀故主之情則隨個人遭遇之失意而日增,於是集怨憤於李總統實乃必然之事。再加上毋庸諱言的省籍情結,政爭於是加劇,誠為不幸。

十五種人格特質影響治國作風 

現在再來看個人因素。這與李總統的治國作風有密切的關係,而作風又緣於個性︰一、本質上,李總統是一位具有宗教信仰、厚道而有倫理的人。二、知道懷恩但亦宿怨,報恩亦報怨。三、能忍而難容。四、敏感而自信,因敏感而誤解人,因自信而為人誤解;掌權愈久,左右逢迎者愈多,此種特性愈顯,非常誤事。五、喜怒情緒有諸內而形諸外,晚年雖有克制,成效不彰。六、有堅持亦有妥協,因此有強烈之改革企圖,但不是一個堅強的改革者;有熱烈的革命情懷,但不是一個壯烈的革命者,也因此在威權動亂時代得以始終保全,終於脫穎而出。七、待人雖誠爽,但亦用謀略。八、富智謀而有欠周延,因自負甚高而喜出奇謀,但出奇未必能制勝,反而外樹強敵,內啟鬥爭,迄無寧日。大好人力、物力、時間本可用於內政改革與建設,締造一現代台灣者,都告虛擲,失去一造英雄之時勢,殊為可惜。九、有國際視野,但更多地方情結。十、雖博覽群籍,但頗受專業訓練背景限制。十一、熟知日本情形,深受日本文化及習俗傳統影響,但對中國歷史文化興趣不高,更少具有中國文化傳統,亦不熟悉中華民族的民族性及中國國情。十二、自幼接受現代教育,兩度赴美留學,且獲有博士學位,但鄉土性格十分強烈,對西方文化感染不深。十三、富於想像而格局不大。十四、有雄圖遠略之志,而器識不相稱。十五、多拚鬥精神,而少沈潛工夫。這樣多文化的性格很難以一、兩句話來概括,也很難使人完全瞭解,特別是將這些性格反映在國事上時,便更難瞭解。

而尤其容易為人誤解,特別是為外省人所誤解的,是他常將中華民國總統身分與台灣人情結混淆在一起,也常將政治人物與學者性格混淆在一起,而產生的許多言詞與作為。舉例來說,他與司馬遼太郎的談話,如果從中華民國總統的身分來看,顯然不適當,必然會引起誤解與責難,判定他排斥中國的歷史與文化,自外於中華民國與中國國民黨的政治傳承,因而懷疑他是台獨。但是如果從台灣人情結的觀點來看,則他所敘說的都是一個年長台灣人的親身經歷與感受,都是事實。如果李總統是一個普通的台灣人,或是一位台灣省籍的學者,來做這樣的私人性質的談話,則無人會有所誤解及加以嚴苛的指責,最多說他本土意識較濃,或者是書生之見,很可能還會博取許多同情。但是他是中華民國總統兼中國國民黨的主席,這兩個職位都是全國性的與高度政治性的,因而他的一言一行都是代表中華民國的,不是代表台灣的;都是政治性的,不是學術性的,那就絕對不宜公開發表這種談話了。

留名青史,七分天才三分磨練 

假如再進一步分析,李總統已經是一位全國性的政治人物,而且極有可能成為中國歷史上大政治家之一,則這種狹窄的台灣人情結與職業上的學者習性,應該盡量地克制、洗鍊、沈澱,終於消失。這是一套自我塑造成為一個歷史性偉大人物的修身克己工夫,如能做到,便是史書上所稱的一代英明之主,而氣象萬千了,無論最終結局是成是敗,都會對後世造成影響,名傳後世。反之,便不能脫離地方性的小格局與地方性的人物,即使全面成功,在歷史上也難有分量,或者分量有限。

就自我塑造成為一個歷史性偉大人物來說,老總統做得最為成功。以老總統的出身及青年時期的作為,無論如何都很難成為全國性的領袖及民族英雄。然而他折節下士,下帷苦讀,廣泛吸收新舊知識,不斷放寬胸襟,擴大視野,日積月累,終於自我塑造成全國領袖氣象,進而成為國際領袖之一。無論對其評價如何,其在中國歷史上的民族英雄地位將不可動搖。 

到這裡,我又要說幾句閒話。據我讀歷史及觀察當今人物的結果,一個建立不世之勳業、留名青史的國家元首,七○%靠天才,三○%靠後天磨練,所謂「天縱聖明」是也。漢高祖、明太祖、老總統都沒有受什麼教育、讀多少書,而且出身都非常低下,然而都能創造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打下一片天下。

論李登輝總統 

個人因素與李總統的治國作風有密切的關係,而作風又緣於個性:懷恩但亦宿怨,報恩亦報怨。能忍而難容、敏感而自信、喜怒情緒有諸內而形諸外。有強烈之改革企圖,但不是一個堅強的改革者;

有熱烈的革命情懷,但不是一個壯烈的革命者。待人雖誠爽,但亦用謀略。自負甚高而喜出奇謀,但出奇未必能制勝。有國際視野,但更多地方情結。深受日本文化及習俗傳統影響,但對中國歷史文化興趣不高。富於想像而格局不大。多拚鬥精神,而少沈潛工夫。

寄望李登輝 

反李情結,外省人的悲哀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差不多所有的殖民地都被解放,所有以少數統治多數的政權都被移轉,這已是全人類共同的趨勢,無人可以逆勢而行。台灣的外省人在考慮到自身在台灣的處境與前途時,應有這種認識。當然,台灣並非中華民國的殖民地,而是一省;外省人與本省人也非兩個民族,而是一個民族。但是外省人必須要瞭解,假如現在的中華民國仍在統治全中國,則台灣當然是中華民國的一省,也不會有少數統治多數的問題。現在問題出在中華民國政府的統轄權只能及於台、澎、金、馬,其統治權所及的人口,八五%屬於本省人,那麼統治權如仍在外省人手中,便是少數統治多數了。儘管本省、外省都是同一種族,但即使親如兄弟,在重要關頭也是要分家的,何況是政權的爭奪。

兩代蔣總統的眼光與做法究竟高人一著。我曾提過,老總統遠在一九五○年代後期就知道返回大陸無望,就在著手培養本省人才,預備政權本土化。至經國先生掌權,則本土化政策的推動更是明顯。經國先生非常深沈,推動本土化由地方推展至中央,由副貳推展到主位,由次要職位推展至重要職位,使人在不知不覺間完成其本土化的政策。經國先生採取這種漸進方式,當然在減少阻力,和平移轉政權,穩住大局不亂。須知移轉政權是件大事,稍有不慎,便是大動亂。我們如果對照李總統因加速移轉政權而引起的反抗,對中華民國與中國國民黨所造成的損害,便可知道經國先生之睿智。

政權只有在多數族群的手中,才是一個比較穩定的政權,這已是不可逆轉的人類潮流。而比較穩定的政權有利於兩件事︰一是讓中華民國與中國國民黨在台灣生根,不致滅亡,看以後有無機會返回大陸;一是外省人的安居樂業。

那麼,外省人如何自處呢?這我在「李登輝總統的施政理念及其成就」一文中,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茲將有關的全文摘錄如下︰

「一、不要再爭論台獨問題,將台獨問題賦予中共,有中共在,無論有無外國人介入,台獨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而自取滅亡。

二、不要再爭論統一問題,將統一問題留給時間,等待國際及台海兩岸局勢的演變,時機成熟,水到渠成,自然就會統一。反之,如果時機不成熟,則水不到、渠不成,誰也不能強迫兩岸統一,也不應該強迫兩岸統一。 

三、不要再去爭論誰獨裁,誰的政治資源分配的多少問題,將這些問題交給民主政治制度及選民。

四、所有的外省人,包括我在內,應該明白我們已無家可歸,或是有家不願歸,台灣就是我們的安身立命之地。這塊土地和平與和諧,才有我們的公平機會。不要在這裡搞權力鬥爭,須知得到權力的是極少數外省人,而因和平與和諧的破壞,受害最大的是一般外省人。」

為權力纏鬥,去掉國家一層皮 

當然,這些意見不會為習慣居優勢地位的大多數外省人所接受,更不為那些標榜忠黨愛國的外省籍政治領袖人物所接受,這些都是在意料之中的事。一般的外省人不會有這種瞭解,他們的知識水準不夠。那些政治領袖人物除了知識水準不夠外,更有權力慾望蒙蔽,使他們不知今夕是何夕。為了政治權力,這些人一方面與李總統鬥,另一方面則自己內部鬥,爭總統、爭副總統、爭行政院長,鬥個沒完,給李總統一個各個擊破的機會,全軍覆沒,實在沒出息。

然而他們又不安於接受失敗,年老的繼續纏鬥,中生代則組織新黨來鬥,而且都主動地或被動地離開了政府職位與國民黨。這又犯了一個更嚴重的錯誤。少數人對抗多數人,除非搞革命(而在台灣目前情況之下,毫無外省人搞革命的機會),否則便應該留在體制之內對抗與制衡,還能發生相當的作用。一離開體制,便無著力點,只剩下發動一些群眾,遊遊大街,舉舉拳頭,喊喊口號,製造謠言,污衊對方,發表一些動人的言詞,哄哄自己,騙騙外省籍大眾而已,絲毫不起作用。

但是他們對中華民國與中國國民黨卻造成了難以估量的傷害。以一九九六年所謂的二月政改為例,堅決反台獨的新黨主動與堅持台獨立場的民進黨進行大和解,聯手奪取國民黨在立法院的主導權,推翻國民黨的執政,而不在乎新黨與國民黨源出一系,只要能給李總統下不了台、羞辱他就夠了。不料激起了李總統的靈感,反手一將軍,關起門來幾句閩南語一說,便輕而易舉地兩黨合作,開個國發會,進行憲法大翻修,新黨與外省人都只有靠邊站,搥胸頓足,醜言惡罵,做個阿Q而已。而從此一來,中華民國與中國國民黨又去掉了一層皮。

現在,我們可以假設另一種情況,結果就完全不同了。假如在經國先生逝世時,這些外省籍的政治人物能有足夠的智慧,體察到國內外的動向,同時又能放棄私利,不爭名位,團結一致,發表一個聲明,告訴全體國人,特別是外省人,將協助政權順利移轉給李總統,並遵照兩代蔣總統的遺志,盡力促使中華民國與中國國民黨本土化,在台灣生根,將來有機會重返大陸。則到今天為止,國民黨無論在國民大會與立法院,仍居絕對多數,國與黨都不會風雨飄搖。

再或者退一步說,這些外省人不喜歡李總統的作風,不願與他合作,因而退出自組新黨,來堅持中華民國與中國國民黨的存在與主導政權,這也並無不可。但是在一九九六年二月,眼見國民黨在立法院的多數席不鞏固,有政治危機,便應當機立斷,主動與國民黨合作,協助國民黨度過難關,以後無論人事及立法都採取同一態度,則除了提升自己少數黨的分量,造成舉足輕重之勢外,最重要的是無論如何,新黨與國民黨本是源出一系,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再說即使政治無情,撇開這種情緒性的關係不提,單就利害關係來說,國民黨繼續執政,較之民進黨執政,無論怎麼說,都有利於中華民國與中國國民黨的繼續存在,都不會走上台獨之路,從而引起中共的武力統一台灣。

於此,我不能不歎息經國先生生前未能培養幾個有遠見、有現代知識,能公忠體國,不為己謀;能忍辱負重,沈著堅毅,有真智慧、真勇氣,盡瘁國事的外省籍政治人才,可以在政局丕變之際,足堪肩負興亡重任。一方面為中華民國與中國國民黨能長久在台灣生存做打算,另一方面帶領及教導外省人如何適應新局面,長久地安居樂業。反之,經國先生生前所培養、信任的外省籍政治人才,頗多有勇無謀,而勇也只是揎袖攘臂、喊殺喊打的匹夫之勇的人物,因而在政權移轉的整個過程中,雖然如前所云,口喊中華民國萬歲與中國國民黨萬歲,但如何萬歲法,不知道;如何維護外省人的長期利益,不知道,也不關心。而為一己爭權力、爭名位,則依然勇往直前,好戲連台。這種鬥爭現象直到現在為止,雖然因徹底潰敗而逐漸消失,但仍在政治舞台上活躍的一些中生代,則仍在反李情結之下,做著為中華民國與中國國民黨送終的把戲而不自知。事實上,民進黨幾度在台北巿、台北縣之取得選舉勝利,都得到新黨的幫大忙。

內鬥造反,如何實現抱負? 

在新黨剛成立不久,我的一位旅美友人應邀返國做學術演講,我們兩人談起新黨組黨問題,都覺得前途不樂觀。他未曾說明理由,我的理由很簡單︰一、缺乏政治領袖足以領導。二、缺乏政綱以資號召,實際上不過是烏合之眾的造反部隊而已。這只要一看當年國民黨是怎麼成功的,共產黨又是怎麼成功的,歷代造反的人怎麼成功的,便可以知道了。

由於缺乏領袖,便缺乏強力的凝聚力量,於是便內鬥不已。誰也不服誰,誰都想爭一點權力,其實還沒有沾到政權的邊哩!我當然知道新黨也吸引了不少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但是沒有領袖組織領導,便不能成為一個有力的政治團體,更遑論革命團體了。我也知道這些青年熱愛中華民國與中國國民黨,希望中國統一,但是拿不出政綱與可行的政策,也提不出有效的方法,那麼這些抱負又如何實現呢?最後只剩下一個四分五裂的團體,與支離破碎的一些古老口號而已,徒然貽笑本省人。而其實際行動則是對政敵或不喜歡的人,予以惡罵與栽誣,便更是等而下之了。

這才是外省人的悲哀,中華民國的悲哀,中國國民黨的悲哀;不幸,我具有這三重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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