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是言論權力的王侯,卻永遠是政治權力的流民。
王作榮手中握有一枝曾經引領風潮的健筆,但今年二月一日他從公職退下時,卻愴然悲歎「此生虛度」;因為,終其一生,縱有滿腔建設現代化國家的知識與熱忱,卻苦無施展抱負之權柄。兩蔣時代,他自傷為「亂世之棄才」;至老友李登輝接掌大位,成為他最後的寄望,卻也造成了他最終的幻滅。
兼具儒家素養與西方社會科學訓練的王作榮,是財經界少見的「通人」,知識廣博,胸臆間擁有一整套以經濟發展為核心的國家現代化藍圖。他自許「大丈夫當然要參與決策」,但熟讀史書的他也看得很清楚,「書生打天下很少成功,總是幫別人打天下,依靠別人來實現理想。」因此他一直引頸期待「大匠識良材」,助他適才適任。
連蔣經國也忌憚三分
一九五三年至一九六三年追隨財經重臣尹仲容的十個寒暑,是王作榮一生的黃金歲月,原因無他,正為遇有伯樂識得千里馬,任他馳騁。王作榮的舊屬、現任經建會顧問葉萬安指出,當年尹仲容許多重要的策論與講稿,如「十九點財經改革措施」「第四期台灣經濟建設四年計畫」等,主要由王作榮獻策執筆;他也藉此對財經首長發揮了「提供知識、影響觀念」的重要功能。
然而,尹仲容之後,王作榮生命中的第二個伯樂一直未曾出現。恃才傲物的眼界,大鳴大放的個性,使王作榮與中國官場格格不入。旁人既忌懼他光芒逼人的才具,也害怕他容易「惹麻煩」的個性,更膽寒於他手中那枝犀利的刀筆。
連蔣經國也對王作榮忌憚三分。一九七三年,王作榮應時任行政院副院長的蔣經國之邀,放棄了在泰國曼谷的聯合國高薪工作,回國待命任職;卻因為財經界諸多重量級人士聯手反對,連強勢如蔣經國也無法擔待,結果讓王作榮撲空懸虛,成為畢生恨事。他至今仍常說:「蔣經國欠我一個工作。」而王作榮兩度撰寫社論批評經合會改組一事,也觸怒了擔任該會主委的蔣經國,終蔣經國一生,王作榮在政壇始終無法解凍,徒呼負負。王作榮任職聯合國三年間積極蒐集的二十箱文獻,在他被資遣離開公職,眼見已無用武之地後,由士林紙漿廠以卡車運走,一切付諸東流。
「我一生都被人看低,」自視極高卻長期受壓抑的王作榮,最在意別人對他是否尊重。他對於當代人物如蔣中正、蔣經國、嚴家淦、尹仲容、余紀忠等人的臧否月旦,固然具有史家的大筆觸,但不免也摻入個人經驗,以這些人物是否賞識他做為重要的品評標準。若干識者不諱言,王作榮的某些偏見與猜疑心,也造成人際關係的惡性循環;更何況當情緒流於筆端時,後果更是惡化。
無緣在朝,借利筆另創江山
「立錐莫笑無餘地,萬里江山筆下生。」王作榮無緣在朝施展政治抱負,卻充分放射出在野知識分子的言論能量。一九六四年,在他有意離開公職之前,發表了一篇長文「台灣經濟發展之路」,得到蔣中正總統的青睞。葉萬安還記得,當年他奉命親自將大批小冊子送上陽明山國防研究院,供受訓的各界領導人士閱讀。
一九六四年至一九八八年間,王作榮先後擔任《中國時報》與《工商時報》總主筆,評論範圍兼跨財經與政治議題,創下兩報社論的顛峰時期。他曾暗自期許:「我被迫離開了公職,不能參與財經決策,但我一定要以文章來公開影響及引導政府的財經決策,甚至造成社會輿論壓力,迫使政府走我所指的路線。」事實上,自蔣經國以下的決策官員與企業界領導人士,縱使對王作榮愛恨交織,卻不會錯過他對重大問題的評論;美國駐華大使館定期翻譯台灣報紙社論送回華府國務院,其中以王作榮的文章最常入選。
深受《孟子》與《左傳》文風影響的王作榮,筆勁雄放,見地老辣,即使未署名也讓人一眼認出;對許多人、事、物都有意見的他說:「我的文章都是『氣』出來的。」他曾創下一個月連寫二十餘篇社論的紀錄;可以邊開會罵人,邊寫社論,絲毫不亂章法;也可以接到報社邀稿急電後,放下手邊的麻將牌,趕出一篇文章,再繼續方城之戰。
在那個言論禁錮的威權時代,王作榮「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風格,被許多人視為傳統「士」的典型。一九八一年,他與留美經濟學者蔣碩傑因貨幣金融政策而在報端與電視上掀起的「王蔣論戰」,至今仍是台灣經濟發展史上令人津津樂道的一幕。《商業周刊》顧問石齊平回憶,雖然蔣碩傑具有較高的國際學術地位,但王作榮的學養與洞察能力也毫不遜色;擁有中央研究院院士頭銜的蔣碩傑,絲毫不敢輕估這位沒有博士學位的對手,「這場論戰的重要性還不在經濟政策的辯論,而是知識分子論辯真理的風範。」
為李登輝辯護,付出沈重代價
儘管文名滿天下,啟蒙後進無數,這位「天下第一筆」依然抑鬱滿懷,因為投身國家現代化工作的夙願一直未能實現。有人譏評他「愛做官」,他則理直氣壯地說,能做官才能做事;而他一生最屬意的就是經建會主委一職,擔任國家現代化工程的總設計師。於是,一九八八年老友李登輝接掌大位之際,他重燃一線希望。
王作榮與李登輝這對布衣交的淵源,遠溯至一九六○年代,當時一位是鋒芒初露的美援會處長,另一位是沈默無聞的農復會技正。據王作榮表示,那時他基於愛才之心,曾攜李登輝赴國內外考察;當李登輝受到情治單位杯葛時,他主動上書蔣經國代為說項;後來並擔任李登輝加入國民黨的介紹人。
日後李登輝青雲直上,兩人仕途發展益殊。李登輝晉位總統後,仍密切徵詢王作榮的意見,並兩度請他擔任總統就職演說主要撰稿人。一九九三年,國民黨內流派鬥爭白熱化,郝柏村等「非主流」大老對李登輝形成強大壓力,王作榮慨然攜利筆上陣,陸續發表「李登輝總統的施政理念及其成就」等文章,挺身為老友辯護。當外省族群一面倒地撻伐李登輝時,王作榮再度顯現他不囿於意識形態的獨特作風。本省族群認為他說了「公道話」,普遍反李的外省族群則大為不滿,新黨立委在立法院當眾辱罵他;每年一度老友為他慶生的活動也因此中止;甚至有人戲謔地說:「保險公司什麼都保,就是『晚節』不保。」
王作榮不是不明白,他為李登輝辯護,付出了沈重的代價;但他也坦言對老友存有厚望,「這種希望並無私情,假如有一點的話,那就是有一點移情作用,希望我一生想要促進中國現代化而從無機會充分實現的願望,能在李登輝總統身上實現。」
只不過,王作榮的希望再次落空,他認為李登輝將他放在考選部長和監察院長的位置僅是酬庸性質。經過一九九六年十一月的國發會後,他開始對李登輝發出「獨台」「省籍情結」等抨擊;批評李登輝與民進黨主席許信良假借「精簡行政」之名而凍省是「騙鬼」,目的在於獨台與打壓宋楚瑜。由於獲李登輝接見已不易,王作榮轉而經由媒體公開直諫。監察院長交接典禮上,他更放出驚天砲:「監察院像是沒有牙齒的老虎,無法上打昏君,下打奸臣。」他並在自傳中指稱李登輝「是最不能知我,最不想用我的人,而我對他的幫助最大,建言最多。」
傷心理想幻滅,大夢難圓
王作榮此舉自然又招致兩極爭議。有人譏諷他自知仕途已無望,故改變立場批李;也有人暗暗欣慰「王作榮終於還世道一個真面目」。然而,監察委員康寧祥用台語形容王作榮是個「活跳跳」的人,無論當初為李登輝辯護,或今天批判李登輝,都是出於同樣單純的特立獨行風格。「你可以不喜歡,但他有話一定要說,說了也一定引起爭議,這就是王作榮,」康寧祥說。
說起老友李登輝,王作榮用他那湖北腔歎道:「他變了,他變了。」為李登輝、似乎也為自己解釋。
不過,回顧當年拔刀護衛之舉,王作榮定定表示「不後悔」。他認為,政權回歸本省人乃不可逆之勢,「若打不過他,只有幫他,從幫忙中去影響他;更何況,當時檯面上的台籍人物中,相較之下李登輝是最好的選擇。」而史上固有幸者如魏徵、諸葛亮、曾國藩等良相能得明君知遇;不幸如張良、蕭何等幫主子奪得天下後,下場淒涼者亦多不勝數,他並不是第一個。「我傷心的不是個人權位的失落,而是我理想的幻滅。」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王作榮匣中的這把劍,不知已焠磨了多少個十年,依然閒置。當他卸下公職、解甲還家之際,雖然留下無數擲地有聲的言論文章,但建設一個現代化國家的願景,卻已是畢生難圓的大夢。
(本文作者為天下文化副主編)
劉泰英談王作榮
剛直,但有一顆單純、念舊的心
我大學畢業後,原本在行政院主計處工作,後來王作榮先生請我去美援會的經濟研究處工作,他當處長,我是處員,後來升為專員。他相當照顧部屬,但若從做官的觀點來看,他不算很成功,因為他非常剛直,他覺得對的,別人很難跟他溝通。不過,他的長官尹仲容很器重他,有些方案當天建議了就批,批了就做,效率非常高。
在台灣從極度貧窮到經濟起飛的階段,王作榮絕對有積極貢獻。那時蔣中正總統在經濟方面完全相信陳誠,陳誠完全相信尹仲容,尹仲容則完全相信王作榮。
尹仲容逝世後,王作榮的政治生命就告一段落。後來李登輝當總統,他才又出來從政。
王作榮受中國文化影響非常深,他若不是一個學者,會是個非常有外省籍觀念的人;但就因為他是學者,所以能屏棄主觀意識,從長遠的歷史觀點看事情。如果外省人壟斷政治,他會起來講話;但若過度強調本土化,他也會有意見。他一向言人所不敢言;李總統廣受批評時,他以外省人的立場出來講公道話,我很佩服;他知道現實的趨勢,一定要本土化。他的文章絕對發揮了作用;對新黨一些人可能沒有用,但對年輕一代的省籍觀念有潛移默化的作用。
王作榮和李總統仍然是很好的朋友,兩人的個性都很強,但都是君子,都有很單純的心、很念舊。一個當過院長,一個是總統,但還是直來直往,不會轉彎抹角。若有摩擦,那是因為擇善固執,各人角度和境界不一樣。李總統要照顧的是整個國家,有很多事情不方便講;王作榮則是以局部觀點來看事情。
(劉泰英為中國國民黨投資事業管理委員會主委,林蔭庭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