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地方,是你曾經踏上過,最想念的土地?
那裡有幾個可以一起喝米酒配紅茶的大叔,還有能跟你一起隨興跳舞的大姊。有你看得見的人情味,也有你看不見的土地韻味。
有人說那是台灣的後山,但是都市人總是給她過多浪漫想像。台東,這塊「黏」住許多外地人的土地,今年7月一次颱風肆虐,風捲屋毀、瓜果落地,釋迦、酪梨農友等的田地災情嚴重。
雖有災情,人情依在。阿美族的年度重頭戲豐年祭,依舊在都蘭山腳下,叮叮咚咚地跳著雨傘舞,一輩又一輩的年齡階層傳承,烈日下堅毅地前進。
楊維晟望著台東的海,他是自然生態作家、觀察家,曾經為了最愛的昆蟲一路追愛,到法國跟著19世紀「昆蟲界的荷馬」、博物學與昆蟲學者法布爾生前的腳步,踏尋普羅旺斯。這一次,他辭去工作後到台東潛心寫作,4年來竟迷上這塊土地,開了間民宿經營,打算長駐並為台東而寫,描繪她的素顏。
最黏的土地,楊維晟寫她,有凶悍靈魂的鬼頭刀,有令人心跳加速的「包葉仔」,有小米民族的美麗側影。看看楊維晟以文字作畫、純樸的素描作品:
鬼頭刀:曾是太平洋的藍
「草綠色的鰭背,淡黃色的腹部。」達悟族作家夏曼.藍波安如此形容鬼頭刀,實際在台東成功漁港走一回,水泥地躺滿以堆計數的鬼頭刀,沒幾隻保有草綠色鰭背,生命逝去當下,光輝已然黯淡。
成堆暗沉魚體中,我找到一隻鰭背暈染著由淺至深,寶石般色澤的藍,彷彿太平洋湛藍海水不忍退去。令我目光難以游移的,還有頭部上方宛如水下4船艏弧度的發達額骨(雄魚特徵),堅毅的弧度可輕易劈開海水,V 字型尾鰭一甩,牠破浪,牠進擊,牠擒殺飛魚。
我浪漫地想從海洋文學的角度去追尋鬼頭刀,文學中的鬼頭刀毋須秤斤論兩。
「不去划船釣鬼頭刀魚還算是達悟的人嗎?」夏曼.藍波安在『黑色的翅膀』小說中,描寫鬼頭刀在達悟文化的重要性,漁人搏鬥時更不忘與之對話:
「來吧!Arayo(鬼頭刀魚),我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朋友,丟棄你原始凶悍的靈魂,順從我胸膛的心願,乖乖的上船吧,我的朋友。」文中展現達悟文化尊敬獵物的一面。
鬼頭刀也出現海明威的名著《老人與海》:「有這麼多飛魚,這裡一定有鬼頭刀。」老人熟知鬼頭刀食性,還透過觀察提出疑問:「牠本來是金黃色的,但在藍藍海水裡看起來會變成綠色。當牠們非常飢餓,身子兩側還會出現紫色條紋,是不是因為牠們著急或使勁才會顯露出來呢?」
但某幾個翻譯版本明顯有誤:「既然有那麼多飛魚,附近一定有海豚,」「老人用腳踩住海豚,
⋯⋯用右手掏出肚腸,刮淨魚鰓。」 把鬼頭刀誤譯為海豚,更何況海豚是海洋哺乳類,何來魚鰓之有。鬼頭刀,英文名 Dolphin fish,難怪,翻譯者或許懂得文學,卻遠離海洋。
我深深為鬼頭刀著迷,也感慨牠們的逝去。
包葉仔:台東的地景密碼
不熟悉台東農業者,對此常見的台東地景往往摸不著頭緒,黑色圍城都是荖葉園,黑紗網看似不想讓人一窺究竟好進行神祕的勾當,實則是用來抵擋台東夏日烈陽與冬日季風,一如溫室之效,園內栽植著行列整齊,葉片大且美(才能賣個好價錢),沿水泥樁或竹竿攀附而生的荖葉。
荖葉隸屬胡椒科常綠攀緣性草本,野生植株多攀附樹幹或岩石生長,性喜森林樹冠庇蔭,不耐風也禁不起曬,嬌嫩得很。本質上,荖葉具辛辣味,食用時以葉片抹上石灰,經西施巧手包裹檳榔後成為「包葉仔」。有人曾誇張地形容,若是台東兩天不採收荖葉,全台檳榔攤的包葉仔,肯定要斷貨,足見台東荖葉產業之份量。
除了葉片貴為綠金,果實的「荖花」與根部的「荖藤」皆是檳榔上好配料,不過花錢咀嚼下肚,徒增口腔癌機會,台東縣罹患口腔癌比例就跟荖葉產值一樣,全國奪冠。
此路段少了黑色圍城,竟有微微蕭瑟感,我從異狀中,在竹竿下發現有趣的東西。老農費力載回的稻草束,此刻還魂似的環繞住竹竿底部,遠遠望去像一支支朝天空的箭矢,我被此奇特景象給迷惑。
箭未在弦上,蓄勢待發之能量卻已無法阻擋,除了被稻草束保護住的幼苗準備向上攀升(由舊藤插入土中再發芽),記錄「農業地景」的念頭也在我心中蔓延,感覺像極了第一次吃下包葉仔(半顆而已),咀嚼後產生副交感亢奮作用,體內傳來的熱流讓我發汗、心跳加速,最後暈眩感讓我飄飄然。
「前面開滿好美的白花,是什麼花啊?」
這是個觀光客誤認釋迦套袋為白花的老笑話,台東地廣人稀,農業發達,處處有獨特的農業地景,舉凡縱谷廣闊的稻田、東海岸梯田式的海稻米、夜間照燈的釋迦園(可調整開花期,果園好似燈火通明的棒球場)、秋日一片紅海的洛神葵,還有小米紅藜生薑杭菊薑黃香蕉茶葉玉米甘蔗梅子芭樂臍橙,我都將親自解開地景密碼。
但包葉仔的滋味,不會有第二次了。
小米:都是小米惹的穫
猶記是爬大鬼湖行程,以往登山總是匆匆經過部落,這次因改換四輪驅動車而得以貼近,受到《生蕃行腳》等書影響,我還停留在日治時期令人類學家著迷的年代,當我面對真正部落生活,映入眼簾的水泥與鐵皮屋(石板屋呢?)、早餐店的漢堡蛋與豆漿(小米呢?),以及日頭還未過半空,雜貨店前一桌婦人已酒酣耳熱(不是慶典才喝酒?)。
或許沉溺書中太深,此次經驗竟讓我產生嚴重失落感,一度不再接觸原住民文化,殊不知人類學家紀錄早已是「往事」,當時蠢到不行的我竟忽略強勢政權長久對他們文化與語言造成的傷害。
直到移居台東,我才找回對原住民文化的熱情,多方接觸後,對部落生活文化有了新觀點,憶起當年早晨喝酒的婦人們,或許在天未亮她們就已出門上工去,我起床撞見的不過是下工後,喝點小酒休息一下罷了,卻被我用「刻板印象」誤解她們的辛勞。我想將我的自以為是,埋葬在地底深處。
請原諒過去的我,單就「豐年祭」這個戰後才被賦予的詞彙,早已被混淆濫用,照字面解釋為慶祝豐收,實則包含各種祭典與儀式,複雜程度並非豐年祭三個字可簡單帶過。
今日已有阿美族人對豐年祭之名發出省思,望改以「年祭」或阿美族語──Ilisin 表達真正意涵,長期研究原住民族的胡台麗老師明確指出:「年祭絕不只是世俗性的歡樂聚會,它有極莊嚴肅穆的一面」,對照花蓮縣政府近年大肆舉辦的「聯合豐年節」,將意義隆重的傳統祭典,變成數百人在體育館歌唱跳舞的歡樂大舞台,怎能不令人搖頭。
相較之下,「小米收穫祭」這詞彙言簡意賅,不瞞各位,我也是來到台東後才恍然大悟,原來除了阿美族的豐年祭或年祭,其他台東各族如排灣、魯凱、卑南、布農族尚有小米收穫祭。
可別笑我孤陋寡聞,我已盡量彌補缺失,每到七、八月行事曆寫滿各部落收穫祭時程,以實際行動認識各族各部落,一年中最重要的祭典或慶典。
一如飛魚文化之於達悟族,小米文化影響原住民族,舉凡各項祭典如開墾祭、除草祭、收穫祭、進倉祭、新年祭等;以及音樂本質,如布農族著名的八部合音為「祈禱小米豐收歌 (Pasibutbut)」;要找回遺失的傳統文化,也從恢復小米種植開始。
我在迎賓日造訪過幾個部落,盛裝的族人用竹竿吊掛起沉甸甸的小米,陸續還有酒罈、獵物各自被吊掛在竹竿上走入會場,好一個豐收的景象。當下我沒看到的是,各部落在時代洪流中尋找縫隙,付出外人看不到的努力維護傳統文化,而一切文化的源頭,皆來自於土地中剛發芽的小米幼苗,它需要被細心呵護,要除草,要趕鳥,小米才能茁壯,隨著日月星辰,等待,結穗飽滿,等待,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