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流傳的福岡俗諺有云:「單身一人來博多,人形作伴雙人歸。」來到福岡的觀光客,返鄉行李總少不了擺進幾尊博多人形。
第一眼看到這些用黏土燒製的泥娃娃,很多人都有「觸電」的感覺。不論造型是歌舞伎的古典美人、英氣威猛的武士、天真無邪的童子,還是能劇的角色人物,都講究高度逼真。其雕刻的細緻、表情的豐富、色彩的鮮麗、氣韻的生動、情味的濃郁……,讓人看了難以忘懷。
「凝視博多人形片刻、彷彿靈犀相通似的,你會禁不住想跟它傾訴衷腸,甚至想牽它的手上街去買福岡特產,」博多人形公會理事長後藤源藏說。
西元一六00年,福岡藩主黑田長政修築福岡城,瓦匠正木宗七利用閒暇、信手把玩本地出產的黏土,燒製成人形獻給藩主,是為博多人形的始祖。四百年後斜風細雨的六月天,我們走訪了同樣是瓦匠家庭出身的博多人形大師武吉國明的工房。
以無限的時間追求完美
一踏進武吉工房,迎面撲來陣陣刺鼻的氣味,是調配顏料所需的有機溶劑散發的。武吉師傅端坐在磨破的榻榻米上,完全不為刺鼻氣味所動,凝神修飾一尊廣島車站站長肖像的細部。 「用木頭和石頭做材質,一刀雕下去就成定局,但黏土可以不斷重來,做無限的修改,這意味你可花無限的時間追求完美,」武吉師傅說。
武吉師傅的工具簡單無比,就只靠兩根竹籤片來「雕」,和十根手指頭來「塑」。「這根竹籤片用了三十五年了,原來有一尺長,現在磨得只剩手指這麼短,」他比劃著。
「黏土雖然沒有生命,但它柔軟無比,表現人體肌膚再合適不過了,」愛用歌舞伎做題材的武吉師傅說。
談起創作歷程,武吉師傅大笑說,小時候他夢想當書家,但是當瓦匠的父親供不起,十六歲那年就送他去當人形師的學徒,「家境一貧如洗,我毫無選擇職業的權利。」認清自己是顆只能向前的過河卒子,武吉師傅在八年學徒期間拚命習藝,四十名同門師兄弟中,只有他和另外五人出師。
「我這一代是末代學徒,」五十七歲的武吉師傅說,「剛進師門時,我年紀最小,老是被師兄欺負。等到我也可以欺負別人的時候,師徒制卻不存在了。」
出師之後,武吉師傅仍然自修精進,在雕刻和日本書下苦功,並且廣讀傳統典籍,彌補末受正規學校教育的缺憾。「製作人形要懂得很多歷史典故,」他嚴肅地說。
環視滿室懸掛的獎狀和琳琅滿目的創作成果,武吉師傅最喜愛的是哪件作品?出乎意外的,他指著玻璃櫃裡一尊不甚起眼、甚至有些褪色的童子人形,說起滄桑的往事。
出師之後的武吉師傅,有很長一段時間連一尊人形也賣不出去。他每天吃醬油拌白飯果腹,白天打零工幫人送柴,晚上埋頭創作,但命運似乎故意和他作對,最後他病倒了。
在決定改行的那天晚上,武吉師傅信手抓起黏土,進出這尊小童人形,其歡喜雀躍的神情,彷彿是在安慰自己。「我豁出去了,能不能賣根本無所謂,」他說。平常要花二十天才能做好一件作品,這尊小童人形卻在一夜之間一氣呵成,沒想到,這件「告別作」竟馬上被顧客買走。
「人形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啊!你想賣,賣不掉;沒想要賣,卻能賣,」武吉師傅慨歎。幾個月後,這名顧客從山形縣捎信來,信上說:「我買這尊小童,不是因為你技術高超,而是作品神態無比輕鬆自如,這是別人做不出來的。」武吉師傅頓然醒悟,「無心無欲」從此成為他的創作心法,人生迎向柳暗花明的坦途。
和絨毛玩具、電腦繪圖競爭
成名後的武吉師傅,最困擾的是創意被剽竊模仿。他說,「你的原作抬的是左手,仿冒者就改成右手,更動細節後大量翻製上市。」武吉師傅雖然不辭麻煩,每件作品都申請創意專利權,照樣有人鑽漏洞。
但無可諱言的,博多人形做為童玩,是愈來愈難討小孩的歡心了。「現在小孩喜歡的是絨毛玩具,它們能抱能親,不像人形只能用眼睛看,」武吉師傅說。
就像所有傳統工藝,博多人形也面臨了傳承問題。所有人形師加起來只有八十多人,第一線活躍的創作者都超過五十歲。師徒制既然作古,人形公會和福岡縣政府自掏腰包開課。但這項後繼者培訓計畫,只勉強招收到十二名學生。
武吉師傅的子女會繼承父業嗎?他搖頭笑著說,雖然小孩遺傳他的美術天分,興趣卻是電腦繪圖。
十七世紀的古老手藝,和二十一世紀的電腦藝術,在武吉師傅家裡將激盪出什麼樣的火花呢?
(臧聲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