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一般書籍市場裡,出版英文著作的中國人本來不多,而著作能進入暢銷書排行榜的更為少見。楊小燕的「三女兒」、包柏漪的「春月」,銷路雖然都不錯,但在分類裡,這兩位女作家,都算美國籍。據說從林語堂之後,以中國人的身份寫英文著作,能連續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上列名,而且為「每月一書」俱樂部(Book-of-the-month Club)所推薦的,便是鄭念的「上海生與死」了。
中國人寫的暢銷英著
「上海生與死」不但暢銷,而且最近還被時代週刊選為封面故事介紹:該刊用十三頁的篇幅,摘錄這本書的內容。要做時代週刊的封面人物並不容易,五百多頁的「上海生與死」做到了。「時代」選擇這本書,相信不是因為這本書的文章或故事,而是因為這本書從一個橫剖面,忠實地反映了「文化大革命」那個瘋狂的時代,以及鄭念以一介女子,堅毅的穿越那個時代所表現出來的可貴精神。
鄭念住在華府西北區一幢高尚優雅的公寓大樓裡。敲了敲門,探頭出來一位戴滿髮卷,身著睡袍的女士,她立刻「哎呀!」一聲,說「忘了,忘了,」慌忙請我進門。她原來有兩個電視訪問,倒把我們先前的約會給忘了。不過她很快整裝出來,倒上一杯紅茶,她說一會兒電視要來錄影,她剛從外地回來,家裡一團糟,她希望我不介意,一面抹桌子做家事,一面和我聊天。
鄭念的住處很簡樸,一張迎窗的桌子,是她寫作看書的地方。茶几上放著她和先生鄭康祺、女兒梅平的照片。
「上海生與死」的故事起於一九六六年七月文化大革命爆發之時,終於一九八0年九月,鄭念告別上海。梅平,一個照片裡看來極美麗大方的女孩,在這場動亂裡喪失生命,鄭念本人也入獄六年,最後雖得平反,卻始終不知道梅平真正死因,我們的話題便隨鄭念的家世背景開始:
原籍湖北,家境豐裕
鄭念原名姚念瑗,原籍湖北羅田,祖父是清代的學官,家境豐裕。父親姚秋武在北洋政府的海軍部裡當過巡防處處長。鄭念在讀南開中學時,便很活躍,當過學生會主席。鄭念說她因成長在抗日的年代,國家觀念非常濃厚,「九一八的時候我十六歲,是個愛國積極份子,成長過程便是愛國主義的教育過程。」
文革時紅衛兵先說她是「英國特務」,因為她和先生鄭康祺都曾先後替英國「蜆牌」石油公司做事。紅衛兵又說她是「美國特務」,因為抗戰期間,鄭念曾赴美演講,宣揚抗日的活動。但這些罪名,鄭念全都予以否認。
鄭念認為國家是永久的,如果為外國人做事而傷害自己國家,這是罪大惡極,比推翻政府還嚴重的事,因此紅衛兵要給鄭念戴的帽子,鄭念說什麼也不服。
她說:「我一定要活下來,澄清我自己的名譽。」就是這種想法,支持她度過這數年的牢獄之災。她並且認為中共的毛病便是將黨和國家混為一談,「愛國就是愛黨,愛黨就是愛國」。
一九三五年,她前往英國倫敦政經學院唸社會學,一九三八年和鄭康祺結婚。她在燕京大學當女子籃球隊隊長時,便和清華大學愛打網球的鄭康祺認識,未料在異鄉結為愛侶。鄭康祺在拿到國際關係博士學位後,返回重慶外交部任職。
離國七年影響一生
鄭康祺原籍山東,父親早死,哥哥是抗日烈士,家境與鄭念相去甚遠,但從不是雙方來往的障礙。鄭康祺返國不久便被派往澳洲任一等秘書,隨後當了三年代辦,前後離國七年。鄭念說這七年對他們夫妻影響很大,因為澳洲與國內音訊不通,只略知道國內大事,卻無從瞭解共產黨的本質。
一九四八年鄭康祺夫婦返國,鄭康祺出任外交部駐上海辦事處主任,當時情況已經很混亂。外交部開始南遷廣州,鄭念攜女飛往香港,鄭康祺則受命完成南遷事宜後,乘最後一班飛機離滬。就在此時,鄭念母女接到鄭康祺的一紙電報,叫她們回上海。因為鄭康祺的老母在山東不願離開,他本人離國甚久,也不願再過這種流離的日子。鄭念說她至今後悔這個決定,她自己坐牢沒關係,卻送了梅平的一條小命。
鄭念說美國現在還有些自由派人士,頭腦不清楚,不懂共產黨的本質,看到一些表面的現象,便認為中共走向民主開放了。鄭念說這些人的腦筋是muddle headed--一團混亂。
鄭康祺因為曾經留英的關係,當過「蜆牌」石油公司在中國辦事處的總經理,但他四十七歲便罹癌症過世,鄭念隨即被聘為顧問,鄭念領外國薪水,倒也過著相當充裕的生活,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爆發為止。鄭念現在想來,文革之前,鄭念被中共當做樣板,文革中所受的迫害,則是左派份子想利用這些與外國有「勾結」的人打擊周恩來。因此前後都是中共的政治工具。
我們接著談她寫「上海生與死」的經過。
居美寫書,赴英出版
鄭念的英文很好。早年留學英國,後來替外商做事,英文都沒擱下。獄中出來後,她還教幾個學生英文。她一九八0年離開上海,先赴香港,整理以前的積蓄(外商公司以往所發薪水,有三分之一匯存在香港),發現生活可以不必多慮。
她在加拿大住了兩年,最後決定在華府購屋定居。她買了一間小公寓後便開始陸續把她過去的遭遇,依照時序,一點一點的寫出來。
前後兩年的時間,鄭念寫了五份稿子,各有一點不同。一九八五年,她赴英探友,順便帶了一份稿給老東家「蜆牌」公司的人過目。結果在一個朋友家裡,巧遇「格萊芙頓」(Grafton)公司的書商,他們表示願意看看底稿,一星期後,鄭念接到通知,說格萊芙頓有意出版。她把契約帶回美國,朋友都說條件相當優厚,大可一試,事情便這麼成交;格萊芙頓先給鄭念一萬五千英磅,再按每本書售價的一0%抽成。
結果「上海生與死」在英國出了三版,賣出一萬餘本,英國售價十二塊九毛五英磅,書商頗有賺頭。緊接著星期天泰晤士報連載這本書,付了兩萬英磅。真正的好消息則是美國「樹林」公司(Grove Press)準備出書,又付了三萬五千美元的頭期款,以後每本也可抽一成的售價。
美國的市場大,加上「每月一書俱樂部」的推薦,時代週刊的摘錄,「上海生與死」已賣出近二十萬本。鄭念在美國聲名也隨之響亮起來,各處都訪問她。
備受矚目,進退有節
今年七月九日,她在美國華府新聞大樓的國家記者俱樂部上應邀為餐會演講人。這是一份殊榮,近年來,只有中共駐美「大使」柴澤民曾被邀請,而老柴純沾了美「中」剛建交的光,他本人英文極不靈光,演講必須帶翻譯。鄭念卻能自己侃侃而談,不用講稿,回答問題也頗知輕重,進退有節。
記者俱樂部的籌備人士,曾經問鄭念,是否該請中共現任「大使」韓敘與會,鄭念說:「你們請當然可以請,但我想他不會來。」當天韓敘果然沒去,但卻有「新華社」一名記者在座。自從「上海生與死」出書後,中共從來沒去找過鄭念,鄭念說:「找我做什麼?我又沒罵他們,書裡面寫的全是事實。」
「上海生與死」固然沒有直接批評中共,但在私人的場合,鄭念對中共實在沒有好話說。
文革的時候,紅衛兵曾在鄭念住處搜到許多馬列主義的書,「紅小將」問她:「別的資產階級女人只顧著打牌玩樂,你幹什麼讀這些書?」鄭念說她原來就壞在對共產主義不瞭解,因此得空便研究共產主義,牢獄生活更讓她開始對政治敏感。
她說馬列主義的辯證法便是在不同的情勢下,有不同的理論來應付。這種辯證法使政府喪失信用,個人喪失原則,中共便靠這一套,成功取得政權。像這樣的理論,如何維繫政府的威信?
牢獄生活引起政治敏感
中共還利用這套理論,把人的尊嚴搗毀。中共制度長久下來,大家都沒有自尊,什麼事也都做得出來。鄭念在獄中,受到各種方式的偵訊和逼供,對於尊嚴這一點,感受尤其深刻。
對於中共的領導方式,鄭念也很不滿。她說中國大陸只有少數領導階層在動腦筋,其他人的思想都因受管制而被「冷凍」,她說這樣的社會,那裡活潑得起來?
她對外界「看好」的中共領導人,也多半存著懷疑態度。她認為周恩來何嘗不是百分之百的共產黨,只是和其他人做事方法不同,共產黨的本質仍未改變。鄧小平也是如此。
她覺得鄧小平最失策之處,便是將保守派的元老,集中在顧問委員會裡,而未讓他們告老還鄉,「頤養天年」,結果便讓這些頑固的保守派,有機會團結對付胡耀邦、趙紫陽等人。
不管保守派、溫和派,鄭念都認為中共的改革仍然很膚淺,因為這些變化都仍然只在「人治」的圈子裡打轉,中共似乎離「法治」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只要「人治」的情況不改,中共的政治便難以預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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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對中共瞭解有限
她認為西方新聞界對中共的報導,近幾年稍為好些,以往都很幼稚。新聞界尚且如此,一般人對中共所知更為有限。她說中共的獨裁,不僅是政治層面,也是經濟層面的。中共抓牢了大家的飯碗,「從搖籃到墳墓」都在中共掌握之中,因此搞什麼政治運動,都可以轟轟烈烈!
外國人對毛澤東一聲號召,文化大革命便風起雲湧,頗為不解。其實說穿了,便是政治與經濟的交相運用,自然使許多人投身賣命。
鄭念相信中國人終將戰勝共產主義的統治,尤其是大陸採門戶開放政策後,許多外國人和新觀念逐漸進入這個封閉的社會,使大陸人民慢慢知道比較,而開始提出改革的要求。鄭念說趙紫陽等領導人經常出國訪問,看看人家的進步,也該知道自己的制度出了問題。基本上她仍然是樂觀的,但那要在中國人擺脫共產主義以後。
鄭念在華府定居後,便就近在美利堅大學一個專供退休人士選課的地方唸書,她說她看一些美國的小說,包括福克納、海明威等人的著作,她現在第一本書便如此暢銷,書商也勸她再接再厲,寫一本專門談她女兒的書,但鄭念無意於此。
她說回憶很痛苦,尤其想到她的女兒,更是終夜不能成眠,因此她目前並無寫作計畫。
「上海生與死」現除英、美兩地出書外,法、德、義、瑞典、荷蘭、以色列、日本都有譯本。中文翻譯本則讓鄭念覺得有點遺憾。台灣在英文版問世後四個月,即出了「搶譯本」,而且有兩家公司分別出書。時間雖快,品質卻不佳,不但有若干人名譯法不對,而且中共的許多名詞,也因翻譯者不熟悉的關係,未能從英文版上還原。
暫不打算來台
其中一家還算寄了五百英鎊給格萊芙頓書商,算是一點意思,另一家則連意思也免了。鄭念手上的兩本中文版,還是香港朋友寄給她的。鄭念說當初應該在英文版寫完後,自己撰寫中文出書的,現在已給人搶譯出來,倒也不願多計較了。
提到台灣,她說現在還沒有打算去的意思,雖然北美事務協調會的錢復夫婦就和她住在同一條街上,雙方在街坊聚會裡也見過面。
鄭念在燕京大學打籃球時,杭立武夫人正在當體育老師,杭立武請鄭念去台灣,她也婉拒了。她說中共現正對這本書不滿,如果她挑這個時候去台灣,中共一定說她被台灣收買,才寫這本書,將使「上海生與死」的可信度打折扣。她希望明年歸化為美國公民,新書的熱度略為降低後,再去台灣看看。
鄭念覺得文化大革命期間,遭遇比她悲慘的大有人在,但她能用英文把這段經過寫出來,可能是「上海生與死」較易為西方人接受的主因。
不肯屈服的心靈
美國人的書評認為鄭念瞭解中國文化也瞭解西方文化,因此對這個題材的陳述正合他們的口味。但真正的原因,實在是鄭念為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以她堅強的意志,在精神上,抵抗整個無理制度的暴力,始終沒有屈服。
她用簡單樸素的英文,娓娓敘述這段經過,其中沒有無謂的嘶喊和詞藻的堆砌,但整個文革時代的慘痛,即歷歷在讀者眼前,讓人不能釋手。
鄭念今年七十二歲,唸書、寫作就是她的生活重心。她無意重回中國大陸,那塊她生長,但令她傷心的土地。在「上海生與死」的書末,鄭念說,她對她自己生離上海有罪惡感,因為她一直認為當初留在上海的錯誤決定,是導致她女兒死亡的主因。鄭念說:「上蒼知道我多麼希望能忠於我自己的國家,我沒有做錯,但卻徹底的失敗了。」
和鄭念談了兩個小時,我告辭出門,腦中一直縈繞著她爽朗的聲音,一個瘦削的身影,一個不肯屈服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