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沒有溝通對話習慣的社會,每個人的聲音就像一鍋沸騰的滾水,一個個泡泡拚命往上冒,卻又馬上破滅, 沒有改善的空間。當下的台灣,明明現實社會充滿不滿意見,但是大家只顧著大聲抱怨,卻未試著聆聽別人的聲音,沸沸揚揚,只會一再被灼傷。
國際知名的藝術家林明弘,做了一個很好的實驗,他提供出一張巨大空白的畫布,邀請12 組台灣的年輕人碰撞、對話, 塗上不同的顏色,展現出更多不同的可能性。從獨白到跨界對話,正是目前台灣最具實驗性的時代精神。
沒有一個時代,比現今更弔詭。拜網路之賜,發聲管道多元,擁有一個小小的部落格、臉書、微博,就能向外發聲; 一個點擊、一次轉貼,瞬間就能發送到全世界。
各種意見大鳴大放,看似繁花似錦,但仔細聆聽,卻發現每種聲音都那麼急迫,急著說服不同立場的聲音,反而失去焦點,變成一片嗡嗡聲。就像現在的台灣社會,充滿單向的噪音,卻無法轉化為雙向的溝通與理解。
正因為敏銳地感受到當下台灣最匱乏的空白,以花布藝術聞名國際的藝術家林明弘,大膽地捨棄藝術家單一觀點角度的獨白(monologue),他的作品更像一劇場對話(dialogue),讓不同的城市、藝評、藝術家、策展人、展館、每一個觀眾,都能在其中扮演一個角色,開放地對話、碰撞,讓真理愈辯愈明。
世界從來不是非黑即白,而是由不同層次、漸層式的個人意見所組成,不同顏色的小小光點,才能拼貼出一幅多彩豐富的時代樣貌,當嘈雜單一的噪音逐漸隨著時間逝去而消失,真正能夠代表時代的,唯有理性的對話與辯證。
藝術×社會 開啟台灣的對話空間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藝術是絕對的個人主義,觀者只能聆聽,沒有發言的空間,但是林明弘卻大膽地顛覆這個刻板印象。
2012年,他在台灣進行了一場充滿社會性的創作實驗—「試塗」。他從大學裡找來12位年輕人,橫跨政治、醫學、語文、會計、音樂、工程、哲學、建築、傳播、人類學、舞蹈和物理系等不同領域,他們兩兩一組,為林明弘提供的圓圈圖樣上色,在這種跨界合作的過程中,每個人都可以自由發表意見。
「我追求的不是美學上的突破,而是不同背景、年齡的人們彼此對話的可能。」林明弘將白色畫布開放給年輕人,每個人都是主角,你可以成為自己喜歡的顏色;這些年輕人除了與藝術家對話,同時也在和自己的夥伴、藝廊行政人員,甚至是陌生的藝廊空間對話。
當人類學系的李禕涵碰到大傳領域的夥伴,他們平常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觀察當下的社會,所以他們大筆一揮,將林明弘提供的底稿邊界模糊化,代表現在人際圈之間不再壁壘分明,而是公私領域互相滲透重疊。
「在畫畫的過程中,Michael(林明弘)一直和我們天馬行空地聊天,從他的創作理念,聊到我們對當下社會及公共藝術的看法。」當林明弘在觀察這些年輕人時,他同時也在被觀察。「Michael最有趣的是,他花最多時間的不是畫畫,而是每畫幾筆,就站在不同的距離角度觀看自己的作品。」李禕涵說。
而舞蹈系的陳韋云,碰到物理系的夥伴戴祥庭,就像一場理性與感性,邏輯與想像的交鋒。感性的陳韋云總是從視覺張力開始思考,但是戴祥庭卻對創作者背後的理性思考更感興趣,「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理工科的人是這樣想事情的。」陳韋云最大的收穫,反而是從這些對話與碰撞中,擴大了自己的思考可能。
而令陳韋云印象更深刻的,則是林明弘在討論過程中展現的開放胸襟。「其實Michael比較喜歡叛逆一點的配色創意,但當我們採用輕淡協調的配色時,他完全不干涉我們的決定,」陳韋云很訝異,「沒想到一個國際大師,卻這麼尊重我們這些外行人!」
但是沒有界限與標準答案,也可能令人不知從何開始討論對話。明明是一個開放不同可能的空間,卻有人自動放棄了對話的權利,念建築的廖漢章回憶時有些懊惱,因為畫布高達2公尺,他們怕來不及完成作品,反而沒有什麼討論與互動,只想趕快在形式上完成作品。
來不及對話、不願意對話,以及不知如何對話,正是台灣社會最迫切的問題。過去威權體制下,只需要服從,不需要自己的聲音,缺乏對話的練習,即使進入民主社會,有對話的自由與空間,我們卻失去了聲音,寧願跳過中間的辯論與激盪,直接跳到結果。
透過各種可能的形式,去和環境及人互動,這是林明弘始終不變的初衷。而「試塗」不只是個藝術創作過程,更是藝術家試著邀請年輕人一起用藝術介入社會,開啟對話可能的實驗行動。
藝術,來自於溝通、理解、批判
明明是國際級的藝術大師,為什麼林明弘卻始終著迷於不同形式的合作與溝通實驗?因為,林明宏本身就是一個典型的跨文化複合體。
來自於知名的霧峰林家,林明弘在日本出生,8歲前生活在台灣,大部分的求學時光在美國,每年回台灣時,光是餐桌上就有中文、閩南語、英文及日文。
在不同身分與文化海洋中潛游,反而練就了一身不受框架限制的彈性與對話能力,促使他永遠都在思考「我是誰?」、「我要如何與世界溝通?」
除了成長背景的多元刺激,另一個重要關鍵,必須要從台灣藝術大本營「伊通公園」開始談起。1993年,林明弘從美國加州大學美術研究所畢業後,回台開始個人藝術創作。他白天在伊通公園擔任行政工作,晚上就化身為調酒師,他常站在吧台前跟人聊天、聊藝術。
當時伊通公園聚集了一群從國外回來的年輕藝術家,匯集了來自於美國、德國、西班牙等各國的藝術觀點,這些年輕的創作者如莊普、賴純純、劉慶堂等人在這個開放空間裡交鋒、溝通、彼此理解,甚至批判,你的天線隨時要打開,才能敏銳地接收訊息、理解並用幽默的嘲諷回擊。
伊通公園除了開啟台灣當代藝術的交流,另一個重要的影響,則是提供一個空間,讓來看展的觀眾可以坐下來喝杯咖啡、聊天,讓藝術從高高在上的殿堂進入凡間,即使一般民眾,也能進入這個對話領域。
這種開放的對話精神,深深影響了林明弘,「英文有個字叫complementary(共生共存),就像我的作品一樣,跟你的生活、環境、社會是同處一個時段的東西。」林明弘說,「現代主義的藝術家,是站在外面往裡面看,我覺得我始終是在裡面的人。」
沒有框架,始終願意開放交流的心態,刺激林明弘創作出聞名世界的花布藝術,也讓他更用心聆聽每個文化的獨特聲音,最終創作出能夠超越國界的好作品。
自戀的「Me」世代,要學習聽見「We」
最近《Time》封面故事以「自戀的Me世代」(Millen¬nials: _e Me Me Me Generation)為題,說明這個世代的特質,就是每個人都想當英雄,每個人都想炫耀自己有多酷多特別,容不下別人的批評與聲音。
但是一個時代的高度,絕對不是來於每個人的喃喃自語,而是集體的對話。如果連過往封閉的藝術創作,都要尋求不同的對話可能,台灣社會又如何能逃避對話的可能?
林明弘為台灣社會做了一個很好的示範,他始終用問號與世界溝通,放棄個人的主觀獨白,願意用開放的心胸去溝通、接受不同的答案,這種精神與心態,正是目前台灣最需要的時代精神。唯有更開放地互相辯證、刺激、理解,社會才能進入好的正向循環。
試塗,是一場創作實驗,也代表林明弘試圖開啟對台灣的對話可能,讓年輕人之間彼此對話,當單一的「me」不再自說自話,而試圖與他們產生連結,學習傾聽「 we」的聲音,我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能彼此激盪交鋒,台灣才能產生集體齊心向上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