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多久沒有靜下心來想一件事情了?從它的初始想到它延伸的紋路;從3D 視角觀察,再想透它的本質?還是你只是匆匆的一瞥, 在急促的步調中略過了種種細節而不自知呢?
習慣了在分秒間被資訊轟炸、也習慣了煽情鼓譟的媒體,我們總是在一秒秒間快速給出短淺的評論,壓縮思考的時間,讓我們一遇到問題就急著做出反應、急著生氣、急著紓解自己的情緒, 卻少有機會思考背後的因素,以及嘗試理解更深層的情感。
或許,我們就像一個被設定好了的程式碼,一受到指令就立刻做出回應,卻永遠不知道那生命背後巨大的原因或祕密。
近年來台灣文壇中閃亮耀眼的新星小說家伊格言,卻不甘於做一個不思考的程式碼,他反而像個汲汲於破解程式的駭客間諜,急欲釐清這世界不可解的祕密。如果說米蘭昆德拉曾引用的猶太名言「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為真,那麼,伊格言一定是個常常讓上帝笑開懷的小說家吧?
1977 年生的伊格言,本名鄭千慈,從2004 年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甕中人》,以神祕華美的魔幻鄉土風格驚豔文學界後,就被文壇視為新生代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還同時入圍過多項國際文學大獎如英仕曼亞洲文學獎、歐康納國際小說獎。《噬夢人》更是破天荒的以科幻小說形式突破台灣文學界的框架,被譽為「後人類小說猛擊」,為後輩作家立了一個難以望其項背的標竿。
但無論是《甕中人》、《噬夢人》,還是最新作品《拜訪糖果阿姨》,伊格言的小說都離不開「人」這個主體, 他探討人的情感、探討存在的本質,思考身邊人事物的意義與可能性。就像是電影《駭客任務》裡的救世主Neo,他的創作基底,盡其所能只在呈現「真實」。
出身在台南新營,爸爸是醫生、媽媽是藥師,生在醫學世家的伊格言從小就被培育成當醫生的料。而他也確實做到了,先是考上台大心理系,再轉入北醫醫學系, 他的人生看似順遂無阻、人人稱羨,但背後卻隱藏著巨浪,把他從醫學院捲到文學的大洋中。
他自然地從醫生隊伍中脫落,轉而用文學顯微鏡進行故事切片,更正確一點說,他正在解剖人生的「真實」性,你以為你看得見的就是真實嗎? 被設定好的程式碼,在伊格言眼中,生命背後總是藏著更巨大的原因及祕密。
逃離醫學院‧投靠小說文學
你可能很難想像,這個神祕的天才小說家最初根本沒料到自己會進入這一行,在開始他不平凡的文學生涯前, 其實過著另一種人生。
「常常有人問我醫學院的背景帶給我什麼啟發或影響, 我覺得如果真的要說,那些養分讓我理解痛苦、寂寞或孤獨是怎麼一回事吧!」伊格言很老實的承認,他在醫學院的成績很糟糕,每個暑假都要留下來暑修。
「我當時只想默默當個醫生,沒時間寫作就算了,我不強求。但沒想到我完全念不下去,痛苦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所以我選擇休學、轉考中文研究所。」伊格言提到自己從醫學到文學的轉折時,帶著一些自嘲的幽默, 但雲淡風輕的語氣背後仍不難想像他其實走得不輕鬆, 尤其是無法達到家人的期望,曾一度讓他與父親的氣氛緊張。
但隨著時間過去,伊格言用他出眾的才華陸續贏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處女作《甕中人》甚至獲德國法蘭克福書展、萊比錫書展選書,父親才終於理解,伊格言不該是拿著解剖刀的醫生,而必須是手握五彩筆的作家。
遲鈍如恐龍‧思考反而不思議
神經質的小狗一遇到事情就扯喉吠叫,但卻不見得敢咬人;相反的,恐龍行動與反應較為緩慢,但攻擊力與後勁卻十分強大。而你,是遇事就立刻發洩情緒的急性子,還是像恐龍一樣,雖然思緒走得較慢,但卻能咀嚼反芻呢?
伊格言就是屬於後者,「我是比較遲鈍的人,當我遇到傷心的事情或巨大變故,我會像一隻恐龍一樣,無法瞬間體會情緒,我不會立刻大叫大哭,但接下來幾天我都會哭著醒來。這讓我思考所謂的痛楚究竟是什麼? 到底哪一種才是真正的痛楚?立即大哭、還是長久的煎熬?又或者兩者都是痛楚的一部分?」
伊格言究竟是理性的,還是感性的?他自己評價,恐龍式思考的重點在過程,對於自己的小說,他追求的目標就是「達到智性與抒情的平衡」。他認為目前華文小說多數都偏重抒情,但他希望可以像米蘭昆德拉那樣, 在小說中同時兼有哲學思考的部分,「因為我像恐龍一樣遲鈍,所以我會想很久,但我也會試著讓讀者知道,也許在人性或感情方面我沒有確切的答案,但你看到的,就是整個我思考的過程。」
伊格言是家中的獨子,在漫長的童年時光中他最常做的消遣就是「在家隔壁的工地看螞蟻」。你可以想像,還是孩子的伊格言蹲在無人的工地上,看著螞蟻來來去去,也許就在這些孤單、靜僻的時刻裡默默培養出細膩過人的觀察能力。
而這樣的思考方式,其實也在他自己的人生中造成影響。曾經伊格言在朋友眼中是個憤怒青年,對什麼事情都有意見,但在時間推移後,他開始能思考別人的處境,「我變得溫柔,變得更能理解別人的難處,而且我愈來愈看重這一件事情。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以前很多的憤怒跟批評都是不必要的。」
講到這裡,酷酷的表情軟化了下來: 「我開始可以理解,人會懦弱、恐懼,所以有時候沒辦法把事情做得那麼好。」
間諜作家‧探索人生真實
那年,還是研究生的伊格言正在摩斯漢堡寫論文,突然跑來兩個小男生,一個6 歲、一個4 歲,劈頭就問他:「你在寫什麼?你會寫字喔?」,伊格言停下手邊的工作回答:「會啊,那你會寫字嗎?」
小男生開始跟伊格言玩耍,要他教他們寫字,畫圈圈叉叉,但過程中卻沒見到家長。原來那天是4 歲弟弟的生日, 媽媽去買蛋糕了,所以把孩子留在摩斯漢堡。
這一段小插曲,平常人可能就當作聊天話題,或是臉書上分享的趣事,但伊格言是專門來了解人類的「間諜」,他怎麼可能就這樣輕易放過這個機會?
所以他開始聯想,什麼樣的人會自己一個人坐在摩斯漢堡寫東西、什麼樣的人可能會錯過和孩子相處的機會⋯⋯, 然後就如靈光乍現一般,恐龍式思考讓他想到的竟然是政治犯,於是乎《島上愛與死》這篇短篇小說就出現了。
小說中的政治犯跟陌生小孩的逗玩, 映射他心中渴望的那段「已經失去的親情」,他愛他的家人,但他因為被關了多年,已經永遠錯過相處的時光。他已老去,而那些家庭中美好溫馨的場景,從來就沒有他的存在,女兒的相處也因為過去的疏離不能彌補。
「我覺得生命有多數的時候是虛無的, 當你在面對它時會覺得很無奈,完全沒有辦法應對這種虛無,而我就是在寫這種人類無法應對生命的狀態。」
正如伊格言所說,生命中有許多我們無法應對的困境或傷痛,多數時候我們選擇用遺忘或更加的忙碌讓自己從中解脫,或是就讓自己變成被設定好的程式碼,在單純的指令中茫茫過一生。
但身為探索祕密的間諜,伊格言從不放棄用文字把生命切片,再放大檢視切片中的紋路與細節,像解剖樹木的紋理那樣,猜測它的年齡與生長環境,伊格言用文學的筆把「間諜」這個角色玩得淋漓盡致又真誠。
就像他的新作《拜訪糖果阿姨》,所有交錯的曲徑都在挖掘遺忘的記憶與輕易淡忘的人心,伊格言「切片」眾生, 讓所有的傷痛、遺憾、失之交臂的溫柔, 都被鎖在一篇篇小說裡了。
恐龍遲鈍的思考與慢半拍,完全是因為想咀嚼生命背後巨大的原因或祕密,「多一點尊敬及理解,最終成為一個體貼的人,」伊格言很用心地對《30》讀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