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說:「美,是無所不在的。」我們每天匆匆上下班,都忘了感覺的力量有多大。當我們在捷運車廂裡低頭滑手機時,蔣勳卻看到了捷運圓山站旁的小葉橄欖仁的葉子已經張開,陽光頻頻從翠綠的葉子透出,彷彿一幅莫內的抽象畫,如果,你對身邊的事物都視而不見,你匆匆趕去看畫展與聽音樂的意義在哪裡?
你可能不知道,色度最豐富的是白色,有400 種白色存在我們的生活中;即使是上班族每天穿的白襯衫也有月白與米白的冷暖分別;玉蘭花、百合花與含笑看起來都是白色的花,但是蔣勳說,玉蘭偏白,百合白裡帶著淡青綠,而含笑是暖白色,甚至是在嗅覺上,它們都展現不同的香味。
每天,蔣勳都從生活裡找到美的覺醒,任何時刻都讓自己去測試視網膜擁有的2000 種豐富變化,他的快樂,比一般人千里迢迢跑到巴黎看蒙娜麗莎的微笑畫作幾分鐘來得更充實;當大部分人忘掉品嘗生活時,當大家習慣用視覺來建立標籤時,蔣勳卻說:真正的美,是不需要證明的。你只要打開你的五感去擁抱它,讓它成為你身體的記憶,讓你的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與觸覺因為經常被儲存而豐富,就像人生中的酸甜苦辣鹹,每個階段,你都經歷過,你的生命會因為豐富而快樂。
美的覺醒,不只是一種重新看待自己對生活的態度,更是一種重新認識自我的方式,這正是以廚藝在國際舞台上發光發熱的名廚江振誠,對美的徹底實踐。為了不讓自己的料理只仰賴味覺與視覺,他拋掉米其林三星的光環,跑到非洲附近的一個小島上去沉潛,讓自己歸零,重新開發自己的五感,讓自己成為可以賦予食材價值的廚師,而不是靠昂貴食材決定自己價值的名廚。他用情感調味,讓品者體會花高價享受美食的意義,不在於追求高檔的食材,而是料理的內容與故事。
他是一個不看食譜也不寫食譜的廚師,他所仰賴的是料理的直覺,而這個直覺就是他刻意不斷讓自己的五感回到初心,讓自己永遠保持敏銳的感覺,因為,當感覺先行時,你才會像蔣勳所言,過得像個人,才能看到美。忘不掉,捨不得,才是幸福的開始。
1972年到1976年,我剛好在巴黎羅浮宮做導遊,那時期的羅浮宮只有一個出入口,參觀的動線很不好,我經常在機場接了台灣遊客後,半天的導覽行程裡,到羅浮宮參觀的時間只剩下不到1個小時,但是有3 件東西是台灣遊客非看不可,否則他就要翻臉了。
這3 件分別是達文西的蒙娜麗莎的微笑、米羅的維納斯,還有NIKE 勝利女神。偏偏這3 件作品都相隔很遠,你可以看到人山人海的羅浮宮裡,所有的團體都在裡面跑步,然後跑到隔著防彈玻璃與警衛的蒙娜麗莎的微笑這幅畫前面時,用力跳起來看,看到後每個人都鬆了一口氣,彷彿在說:「終於看見了。」然後掉頭就走了。
我每天都在看這樣的景象上演,我很想問他們:「看見了什麼?」是視覺上的看見?還是大腦反應層上告訴我自己說「我看見了」?
後來,有一天我的老師說要送我們這4 個研究生一個大禮物,他說:「今天羅浮宮關門之後你們還不要走,我讓你們在蒙娜麗莎的微笑前面站半小時,看這張畫。」
結果,他讓人把電眼跟防彈玻璃拿掉,我站在這幅畫前面,心都快跳出來了。當一個名牌一直被渲染,渲染到你對它開始產生偏見了;如今你跟它素顏相見,你看到的不再是標籤,而是真正感覺到它的質感、它的材料,它的光是這樣慢慢透過去,色彩變化豐富到這種程度,讓你的視網膜受到極大的挑戰。
當你用視覺先行時,你是找標籤,不是去感受真實
所有的品牌都建立在品味的「品」這個字上,你必須細細品嘗,感覺它的豐富性,它才叫做品牌;可是品牌一旦變成名牌後,你常常會忘掉去品嘗。
我所講的「品」,是在講我們如何去感覺這個世界,它是一個感受,只要你願意去感覺,你會發現我們視網膜上就可以感覺到2000 種色彩,如果你把它簡化到只剩下藍與綠,你其實是在對色彩「視若無睹」。
如果你看海水10 分鐘,你會發現它的藍一直在千變萬化;當你坐在草地上時,陽光也會隨著草地的綠而產生變化,這世界絕對不會只有一種藍,或是只有一種綠,甚至你每天看到上班族穿的白襯衫,都有不同的白色。
我想,學設計的都知道,色度最豐富的是白色,光是白色就有400 種的白,它有冷色系,像是月白,予人一種高不可攀的貴族氣,所以用在產品設計上,可能單價就會高一點;而暖色系的米白給人親近感覺,所以價格也比較親民,甚至不同的質料呈現出來的白色也不一樣。
其實,美的覺醒的本質就在這裡。當人的身體2000種視覺無法被滿足,1 萬多種嗅覺無法感覺到,他怎能不得憂鬱症?因為身體變得好荒涼;如果你能夠在生活裡任何時刻都去測試一下自己的視網膜裡有2000 種豐富的變化,把自己身體的所有感官重新找回來,它的豐富足夠讓你整個人飛起來。所謂的職場焦慮與壓力,恐怕都遺忘了,我相信這是人類最大的救贖。
當你用感覺先行時,為了生存,你所有的感官會變得更敏銳
在人類的5 種感官裡,現在最被高度開發的是視覺,我們現在視覺用得太多,而且都用在標籤上,教育已經剝奪了所有我們感覺的豐富程度,我們的真實程度,最後只用簡單的標籤去解決我們的好惡。
我曾經要美術系的學生去畫廊做一個功課,去記錄每一個進來看畫展的人,然後回來告訴我他們在看什麼。結果,3、40 名學生回來告訴我說,大部分的人都沒有在看畫,他們只是在看畫旁邊的牌子,看是誰畫的,再看一看多少錢,這些牌子都跟我們的視網膜無關,它只是阻擋了你自己去感受。
視覺之外,聽覺又比視覺敏銳,如果你閉著眼睛聽音樂,你對它的陶醉會比用視覺還高,聽覺也像是一把鑰匙,它會把你的記憶打開;以前我小時候聽到大家都在唱《梅花》這首歌,覺得煩死了,但是3、40 年後,你忽然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聽到這個旋律,你會熱淚盈眶,因為它已經成為你的記憶,這就是感官的儲存。
感覺是人的前鋒部隊,所有生命的存活是靠著感覺去探索,人在安逸的狀態時,不會去動用自己身上的本能,如果把你丟在玉山山頂,相信你會變得極其敏銳,因為你要存活,所以你所有的感官會開始敏感起來。
我常碰到老師或父母問我:「怎樣帶孩子進入美的世界?」我覺得,我們沒辦法教孩子什麼叫做美,因為小孩子常常比我們大人的視網膜還要豐富,我們大人已經習慣用大腦上的反應來決定黑跟白,沒有中間色,但是小孩子因為擁有的知識還不夠多,他是真正在用感覺。所以我常跟這些老師及父母說:「當孩子在看東西時,能不能不要打擾他?因為他在用他的視網膜做最豐富的記憶,如果你告訴他這是什麼花,他就只剩下標籤了。」
當視網膜有2000種反應時,人類的嗅覺甚至可以儲存到1萬多種,比16G隨身碟還厲害,如果你把眼睛蒙起來,你一樣可以用嗅覺找到你要的花。尤其是白色的花朵,當它無法跟其他鮮豔的花朵去吸引昆蟲的眼睛時,它就發展出更厲害的武器,那就是更濃郁的花香,讓昆蟲憑著嗅覺去找到它,讓它得以繁衍生命。
「品」這個字更是從味覺開始的,所謂酸甜苦辣鹹,五味雜陳,聽起來像是感慨,其實五味雜陳是豐富的,是生命裡的各種味覺都經驗了,人生的各個階段都度過了,然後達成一個很豐富的狀態。
除了視覺、聽覺、嗅覺與味覺外,人類的觸覺是最不能騙人的東西,觸覺上的冷暖感受如果沒有被滿足,當然會得憂鬱症。什麼叫做「耳鬢廝磨」?什麼叫做「肺腑之言」,其實這些談的都是人的感覺,觸覺是人類五種感官中最私密的,你試問自己,在這個地球上有幾個是跟你有肉體上的觸覺記憶的?這種觸覺一旦離開時,也是最痛的。
當你在人世間用身體去記憶一個人時,你注定就要為他而痛。因為痛就是皮膚上的感覺;當你愛一個人時,你就要準備痛,它沒有道理可講,就是身體上的痛;像我跟我母親的身體記憶太多了,我小的時候我父親看到我總是問我功課做了沒?但是我的母親會把我摟在懷裡,然後說:「我弄碗紅豆湯給你吃。」我母親過世時,我真的是很痛,因為它跟記憶連在一起。
但是生物能夠存活,最應該感謝的就是「痛」覺。如果你對刀割、火燒都沒有痛的反應,你是無法存活的;我們存活是因為我們會痛,無論是肉體的痛或是心靈的痛。
回到做自己的原點,當你身體感官都充實時,你就會找到幸福感
美學的覺醒,如果擴大到生命的層次,它絕對不是看一張畫,也絕不是聽一首音樂而已;它其實是把自己的身體感官重新找回來,而且不去刻意分別「我要什麼樣的感覺」、「我不要什麼樣的感覺」;我要溫暖,我不要痛,那是不可能的。
其實,我一直愈來愈想回到感覺的本身了,如果能把感覺找回來,大概不會忙著一定要去看畫展、聽音樂,因為當你的感覺豐富時,那個幸福會把你整個人充滿起來,所以孟子說:「充實之謂美」,其實就是心裡充滿的狀態。
然而,有一種美,在社會裡可以對人造成非常大的傷害,因為只是一種流行的美。1900年以前,法國女人流行很細的腰,為了要勒到17吋,他們會動手術拿掉2根肋骨;以前在中國,同樣為了要嫁出去所以得裹小腳,結果X光片一照,所有的骨頭都蜷縮成一個球狀了。
真正的美的覺醒,是從內在發現生命被無限充滿的過程,它跟世俗的美是在做對抗,也是最困難的一個功課。
美就是要回來做自己,回到自己的原點,發現自己生命裡最真實的部分,去展現出來,我相信這也是在這個愈來愈多元化的社會裡,你自己要創造出你自己在品味上的一些感受性,非常細緻的感受。當你能把白粗淺分為暖色系的白與冷色系的白時,你的感受已經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