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在一個日本公司的研究所裡工作。
「告訴妳一個好地方。」開始工作數日之後同事大前君偷偷湊到我耳邊說,並且指示我跟著他走。「喏,一整排按摩椅!理論上只要老闆沒看到,妳隨時都可以來這裡睡覺。」
「不過老闆他們絕對不會上來,所以妳愛什麼時候來都可以喲。」大前君畢業於東京大學, 和我年齡相仿, 有些隨性,說話風趣直接,後來也成為研究室裡我最好(或者是唯一)的日本朋友。
除了岡島先生之外,整個研究小組裡只有大前君會主動以英語和我對話。「我想練習英文。」大前君說。他的英文緩慢而標準,雖然時而歪著頭停頓思考該使用的單字,我們的對談倒能持續。「真抱歉英文不好,」大前君低著頭說,「我的女朋友英文比較好,找個週末一塊出去玩,她可以和妳聊很多東西。」
畢業於京都大學博士班、來自大阪的高橋君,是實際工作上的夥伴。我們的對話呈現一種固定模式,而且始終沒有改變過:我們試著以自己無法掌握但對方熟悉的語言開始對話, 無奈高橋君一旦吐出三個左右的英文單字之後,就會出現一種舌頭打結的狀況,諸如:「Pe…Pe…Pe…Peggy桑。
I …I…I…#$#%^$^(以下是日文)……」我也好不到哪去。美國三年生活使我把過去大學裡所學的日文幾乎全數奉還,在這種情況下,高橋君濃厚的大阪腔對我而言,和土耳其語差不了多少。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日語實在太差,我能勉強拼湊出來的句子,很遺憾高橋君也似乎全然無法理解。
「未來兩個月內,我希望妳能用我們的測試系統做幾個實驗,評量出系統中數據傳遞的品質。」岡島先生宣布我將進行的計劃,「這個系統主要由高橋君負責,他會和妳解釋如何操作。」岡島先生大部分時間以日語對我宣布他為我安排的進度云云,幸好岡島先生無論英語、日語都咬字清晰,理解岡島先生並不困難。
高橋君是個親切靦腆的大男孩,可惜這對我們的合作毫無幫助,因為即使他滿頭大汗以英文單字和無數的外來語為我解釋複雜的測試系統,一切對我而言只不過如同密碼。
儘管如此,過去幾年在異國工作的經驗使我培養出一種能力――即使一句也聽不懂,仍能在長達5、6小時,甚至更久的會議或討論之中傾聽,並顯得津津有味。我有一種理論:如果一直不斷在某種語言的洪水之中待著,總有一天就會聽得懂它。所以過去在德國工作時,我整夜開著跳蚤市場買來的二手電視,直到深夜只剩下色情電話廣告和吵鬧的音樂台。我選擇前者,一絲不掛的女人反覆地以某種姿態和語調吐出電話號碼,「請打這個電話,我等你……」於是有一天,我發現自己能流利地以德文唸出各種數字,甚至能背下某些對我應該用處不大的電話號碼。什麼東西都有他的用處,這是我的結論。
位在我隔壁的是河井君,河井的發音和日語裡的「可愛的」很相似。因此我總稱河井君為「可愛君」。
「我是河井,請多指教。」河井君字正腔圓吐出中文字,嚇了我一大跳。「我從15歲開始學中文,爸爸說中文很有用叫我學,現在很感激他。」「以後可以和妳練中文嗎?」河井君害羞地問。這就是和我一同工作的小組成員:想練英文的大前君、想練中文的河井君,和說著我完全不懂大阪腔日文的高橋君。他們都是我的前輩, 在公司裡比我資深,不過在層級上我們是平等的。
換句話說,我可以不必和他們使用敬語。岡島先生是我的上司,因此雖然他的英語、日語對我而言,都很清楚,我們卻不可能如朋友般對話。梅田先生是岡島先生的上司, 也就是我的上上司, 是整個研究室的室長。除了喝過一晚上酒後,所謂的二次會卡拉OK時,他會拉我合唱之外,在公司裡梅田先生是從來不直接和我對話的。
整個研究所下分出四個研究室,大約有60名研究員。畢業於京都大學的林桑來自中國,當時是公司正式聘用的第一名,也是唯一一名女博士,以及外國籍女性。事實上,林桑是整個實驗室裡除了秘書之外的唯一女性。因此,她的存在對我彷彿一顆定心丸。說得具體一點,她是我唯一的諮詢對象,關於日本辦公室文化,關於我該做、或者不該做的事,我們也是實驗室裡「唯二」沒有穿著圍裙的女性。
有件事情我始終無法理解,公司裡的秘書們全數在漂亮套裝之外穿上白色的圍裙。很清楚的是,這是家高科技公司,工作內容和廚房應該是沒有關係。而且不知為何,午餐時間從來不見研究員和漂亮秘書們同桌共食,這使得剛離開男女交誼愉快巴黎的我相當無法理解。感覺上,彷彿是違反地心引力或是自然原理什麼的一種行為。
秘書們總是群聚吃著自己做的便當,放眼望去整個餐廳,除了林桑和我,只有男性。我雖然很習慣在大部分為男性的工作環境裡存在,但對於這個情景,還是有些訝異。經過前幾天禮貌性的共進午餐之後,除了大前君,除非特殊原由或有事相談,幾乎再也沒有人主動找我。因此我和林桑,幾乎是唇齒相依地一同吃著午餐。偶爾林桑出差時,我發現自己幾乎可以一個星期不必開口說話。大部分時間,所有的人都靜靜讀著論文、製作報告、敲打鍵盤、或者打瞌睡,辦公室裡除了鍵盤聲,就只有偶爾響起的電話鈴響。我從來沒看到任何人螢幕上出現Word、Excel、Powerpoint、程式、數據和論文之外的畫面。電話裡也從來沒有任何人談論一丁點私事,只有在厠所裡,才能聽見隔壁傳來飛快按著手機鍵盤的聲音和唔著手心傳來的對話。我逐漸了解,行動通訊、手機上網在日本蓬勃發展的理由。
梅田先生的辦公桌背對著窗,正對著所有人。也就是說,他能看到我們每一個人的一舉一動。同事們按著層級和年資面對著梅田先生排列著。岡島先生正對著梅田先生、岡島先生的右手邊是林桑;同屬梅田先生下級的青山先生、田中先生坐在岡島先生和林桑的背後;大前君、高橋君坐在青山、田中先生背後;我和可愛君則坐在大前、高橋君背後,最靠門的位置。換句話說,我可以看到岡島先生、林桑、青山先生、田中先生、大前君、高橋君的螢幕,卻沒有一個人能看到我的螢幕。真是一種奇特的安排。雖然梅田先生看得到每一個人的一舉一動,相反地;貴為室長的梅田先生打瞌睡時,也得面對著所有的人。
我開始觀察面前每一個人的螢幕、研究梅田先生打瞌睡的頻率,並對如此座位安排感到十分滿意。在這一年之間,因為新人加入、辦公室移動諸多原因,研究室更動過好幾次座位。不過毫無疑問的,我總是坐在最靠近門邊的位置。每增加一位新人,我的位置就得往門口再靠近一步。下班時間似乎和層級有某種關連,首先是秘書,再來是最靠近門口那一層的人,包括我,然後由外向內一層一層離開位置。幾個研究室的新進人員總會在某個相近時刻,彷彿聽到某種暗號似的關上電腦起身,向大家鞠躬道聲「很抱歉,先行離開。」之後快步走出辦公室。
我默默觀察身邊同事的行為,除了大前君,從來沒有人告訴我應該怎麼做、應該幾點上班、幾點下班、按照什麼順序離開座位、吃飯時該和誰鄰座、垃圾應該丟在哪。我感覺到這一切似乎有某種此刻我還無法掌握的規則在其中。沒有任何人告訴我任何事、該說什麼話。但無論我幾點起身離開,大家總會點頭回禮,微笑地說出:「您辛苦了」。無論何時走進洗手間,正在化粧的所有祕書小姐總會瞬間抬起頭對我微鞠個躬,同時道出「您辛苦了」。幾天之後,我也學會在走進洗手間的當下,向所有人問安;並在流利說完「很抱歉,先行離開。」且向夥伴鞠躬之後,快速步出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