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 翻動經卷的微響, 在目光與字行之間,隱隱成為一種流速。房外,挑荷經卷的足音,在藏經樓與閱藏樓之間,隱隱成為一種流速。
兩種流速,日日並行。當閱藏樓的僧人每讀完一批經帙,茶房便用擔子往藏經樓再去挑回一批。從藏經樓到閱藏樓,佛法,從心外灌注心內,從二千五百年的亙古路徑,流潤在30歲的年輕胸懷。
這個30歲的僧人,就是印順
導師。
這是民國24年,他從民國21年住進普陀山最高處的佛頂山慧濟寺,閱藏場景,一如時空伏筆,正靜靜穿過歷史珍貴的一刻。
山給予的高度
印順導師曾經自述: 「從(民國)21年夏天,到25年年底,除了在武昌佛學院專修三論章疏半年,又到閩南佛學院半年,及其他事緣外,都住在普陀佛頂山慧濟寺的閱藏樓。」樓在山林高隱處,這個自修幽境,雖然清苦,卻是印順導師懷念至深的地方。「那時候,看大藏經是一般人求之不得的。這裏的環境,是這一生中覺得最理想的。白天閱讀大藏經,晚上還是研讀三論與唯識。三年閱藏的時間,對我來說,實在所得不多。因為清刻的大藏經,七千餘卷,每天要讀七、八卷(每卷平均約九千字)。這只是快讀一遍,說不上思惟、了解。記憶力不強的我,讀過後是一片茫然。不過閱藏也還是有所得的:從所讀的大藏經中,發現佛法的多采多姿,真可說『百花爭放』『千巖競秀』!這是佛教的大寶藏,應該是探求無盡的。知道法門廣大,所以不再侷限於三論與唯識。」
上山之前
「說起來,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還是在佛頂山,」印順導師曾回憶佛頂山「真正可以放下萬緣,一心用功,但還真沒人住,」快樂,在於能夠探求佛法,能夠為心中的「大疑問」找尋線索。
這個大疑問,由來已久。未出家時,他自我摸索學佛,從20歲到25歲間,經過四、五年的閱讀思惟,「理解到的佛法,與現實佛教界差距太大,這是我學佛以來,引起嚴重關切的問題。這到底是佛法傳來中國,年代久遠,受中國文化的影響而變質?還是在印度就是這樣──高深的法義,與通俗的迷妄行為相結合呢?」
叩問時空,當一個非凡的心靈向時代提出疑問,這時代的某一個非凡就即將浮出。
年輕的心眼,看到現實與經典悖離的巨大誤謬,便生起一個想法:「為了佛法的信仰,真理的探求,我願意出家,到外地去修學。將來修學好了,宣揚純正的佛法。」探求解答的方式很多,他選擇了最徹底的一種,全身心的奔赴, 出家去找路, 從時空的濃霧重鎖中,找到最初始、最純正的光亮,佛陀本懷的光亮。這個準備向歷史真相一步步探進的心靈,於是在民國19年出家了,那年他25歲。
27歲,上了普陀佛頂山慧濟寺,開始閱藏。
30歲,閱完全藏,下山。
下山之後
35歲那年,印順導師著手撰寫他的第一部著作《唯識學探源》。當時由於鑽研唯識,探源到《阿含經》,讀到一行經句:「諸佛皆出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也,」從經典中看見佛陀在人間,那一刻,印順導師自我形容:「吾為之喜極而淚,」千百年來,被升到天上的佛,終於被迎回人間,《佛在人間》一作,在36歲那年寫出。「佛陀是人間的,我們要遠離擬想,理解佛在人間的確實性,確立起人間正見的佛陀觀。佛是即人而成佛的,所以要遠離俗見,要探索佛陀的佛格,而作面見佛陀的體驗。」
用思想、用研學,把根本教說從時空的塵霾中發掘出來,刮垢磨光, 恢復它的原始彈性。而今, 活絡的「人間佛教」已是台灣佛教的思想主流。成為人間佛教的播種者與領航者,印順導師的入室弟子、私塾門人, 包括證嚴法師、傳道法師、昭慧法師、宏印法師……等所創建的各種濟世之路,每一條路,都從他36歲人間佛教發皇的第一聲,奔向人間,擁抱眾生。佛光山、法鼓山,也都以人間性的精神本質,由不同面向積極利益人群。印順導師甫於今年6月4日圓寂,享年101歲。世紀老人在30多歲年紀時的探究發掘,所蘊生的影響力,扭轉了人們的視線―― 從仰天膜拜佛陀的眼光,轉回到人的本身自覺覺他的佛陀教化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