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和它的反面,常常充滿內外衝突的對話。
在日本建築大師伊東豐雄的建築世界裡,建築就像一場永不停止的冒險。伊東的建築,從抽象、無機的「風之變樣體」,40 年後變成有機變形的「衍生式格子」;伊東的人生,從30 歲漆黑封閉的黑盒子批判者,成為當今最親近自然最有人味的建築大師。
不斷批判辨證的旅程,讓他開展出更加遼闊的建築格局,這裡,是花、是貝殼、是聲音的涵洞。他,安靜優雅地看見自然界驚奇的衍生秩序。
試著拿一枝筆,畫一朵花。很多人的畫法可能是圓圈組成的花瓣,但到了伊東手裡,這朵花變成看似規則又不規則的複瓣玫瑰花,一筆勾著一筆,跳脫人們習以為常的線性結構,自然形成一種令人稱奇的衍生秩序。
而躺在白沙上螺旋狀的貝殼,也進入了伊東的建築世界。螺旋體在建築上相當罕見,因為非線性結構大費周章,但是伊東說,「貝殼之所以會呈現螺旋狀,那是牠持續成長的證明;如果是圓形,就表示牠已停止生長。」
這些來自於大自然的巧奪天工,伊東哲學,要訴說的是一種被都市機器人們早已遺忘的真實生命,尋找有機成長的生命力,是伊東建築最迷人之處。
伊東的自由
在快窒息的都市森林裡,很多人的一天,都是從自閉症的住宅中,透過高高的煙囪開口確認了早晨的陽光,接著開始一天的工作。敏銳的建築師,總是早一 看見人類內心的狀態。伊東透視到都市嚴重的「孤兒現象」,他想透過建築找回尊嚴和自由。
5 月31 日,打著粉紅領帶的「Ito 様」,看似紳士的鞋子內,居然露出了紅黑相間的有機圖案襪,大師溫文有禮,語帶幽默機鋒,拿起手中的水杯,他,更像個哲學家。水杯的「搖蕩」,蘊含著輕微抗拒,卻希望刺激出某種流動,創造自由的空氣。這天,正是伊東豐雄69 歲生日。
生日禮物,大師為台灣30 世代寫下生日感言,白紙上木刻般的字痕寫著:「去創造自由吧!」如果要認識自由的大師,必先認識搖蕩後,水杯裡「水之變樣」的奧妙。
30 歲設立自己的建築事務所,從一個接不到任何案子的非主流,躍升為國際建築巨人,40 多年的建築師生涯,伊東一直讓自己處於像河川中「流動」及「漩渦」的思考狀態,透過水流不斷的沖刷與刺激,從自然與時間的消長中,體悟建築最大的自由度。
這個呼吸般的自由空氣,作為一種與20 世紀「抽象空間」抗衡者,伊東提出了完全與主流相反的「真實空間」思考。他認為人終究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建築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新的真實(new real),應該是可碰觸的,產生具有機生命力的仿生建築。
這個取法自然的新真實空間概念,在高雄世運主場館,成了像風吹絲帶一樣遼闊優美;到了台中大都會歌劇院進入的是中國玄學裡壺中居境地;而在台大社科院,他又把學院巨塔變成一座可呼吸的白色森林。
伊東在台灣的作品,處處都可見他企圖打破城市建築平坦均質化,找回有流動、有人味、有樹下清風般的自由伸展度。
伊東最有名的名言:「 如果將整個世界比喻為一條河流,那麼一般的建築就如是插在河流裡的木樁一樣,木樁的內部與河流完全不具有關係性。而我想做的建築,則是像河裡的『漩渦』般的場所,它既擁有自己的空間,同時也是融合在河流的流動中。」
伊東的漩渦
水,遇上柱子,會加速「漩渦」的力道,要有漩渦的思考,必先禁得起內外衝擊的震撼。
伊東建築的生命力,來自「漩渦」般的反覆辨證。
其實剛出道的伊東是很慘澹的,反映在作品上就是批判與封閉。1971 年,他30 歲成立建築事務所時,取名為是幫朋友妹妹的美容店刷油漆。
1976 年,他為失去先生的姊姊一家人蓋的《中野本町之家》,更出現完全封閉的馬蹄形造型,驚動建築界,他希望體現喪夫的姊姊的內心狀態,某種程度也代表了他自己封閉了出口。
年輕的伊東,像很多年輕人一樣,憤世嫉俗。伊東在受訪時說,「我年輕時,總感覺自己被排除在社會之外,像是懸浮在社會外圍。」因為不得志,帶有自閉性的住宅,曾是伊東世代的特徵,「作為建築師的自己,對於在社會中未能被賦予一個適當的定位,抱持強烈的挫折感,試圖只在封閉的小宇宙中描繪美麗而內向的世界。」
這樣的不得志,伊東始終沒有放棄對建築本質思考的探尋,直到仙台媒體館的出現。1995 年,事務所成立24
年後,漩渦中終於轉出了一個以「悠游的水藻撐起樓板」的概念,贏得仙台媒體館的首獎。人為什麼一定要跟自
然這麼遠,屬於水藻般管狀的建築在公共空間出現,他想做一個讓人可以放鬆的建築。但是作品太前衛了,撻伐聲接踵而至,「把管狀的水草放在公共空間裡,是不是瘋了?」
建築師的修練,除了思考、再思考,更難的是如何在寂寞的路上與社會意見產生真正的共鳴。施工者與業主,地方自治體與建築師的抗衡,都是苦悶的歷程,但是這一次,伊東選擇打開門進入修羅場(鬥爭的場面),直接進入人與人的溝通。
「仙台媒體館反而是我進入社會的契機點,入世與批判的兩種聲音,一直反覆消長,反而讓我一邊檢討整理創作理念,這個過程相當不可思議,很有趣。」伊東說。
之前一直擔任反對者站在社會外圍的他,經常和業主起爭執,但仙台案他開始真正理解,一個建築師再偉大的理念,都必須先讓對方了解真正的想法,並且要放下身段不斷溝通。
建築師是活在人群裡,不是活在建築裡,「批判,只會擴大心理挫折感,嘗試去行動的人,會為自己帶來最初
始的喜悅感。」他說。
伊東的生命樹
開枝展葉的手稿,企圖突破均質而死氣沉沉的水泥盒子,努力為建築吹進生命力的氣息。
伊東在說明前衛的建築概念時,通常會畫出一棵樹的sketch( 素描) ,說明建築生命的枝葉如何開展。這棵伊
東特有的生命樹,可以看出充滿有機思考的軌跡。
伊東的老家面對著靜謐的諏訪湖。小時候的伊東最神祕的經驗,就是在岸邊度過熱中捕蜻蜓的日子。小小的伊東,會把蜻蜓的幼蟲加上小石放進臉盆,用水濡濕,然後放在枕邊讓牠們一起就寢。隔天早上天沒亮,他就會爬起床觀察蜻蜓羽化的過程。
在不到30 分鐘的時間內,蜻蜓幼蟲就會變身展翅飛翔,「對於一個孩子的內心世界,與其是個驚異發現,不
如說是一種無比感動,」他說。這種生命的感動,也一直貫穿著所有伊東偉大建築的核心。
年輕時的伊東雖然極度自閉,但是他的大學畢業論文,早已開始探討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衍生/ 成長時
間的關係。蜻蜓飛舞的記憶是美好的,但是伊東發現,建築中並沒有屬於人類這一邊的「時間」這件事。
建築外在的時間,雖然隨著歲月流逝,但伊東認為,有生命力的建築,時間反而是在自己心理流動的時間。
這樣的思考,讓他開始探索生命建築的樣貌。
伊東的建築思想啟蒙,除了受東京大學也是日本建築大老丹下健三影響,更重要是他自學的老師——保羅.克利(Paul Klee)。克利的素描「湍急溪流中的魚群」,直接表達了伊東對自然建築的觀點。
「湍急而具有漩渦的水渦中,有數尾魚正躍動著牠們的身體。為了表現出牠們充滿速度感的動作,魚的形態雖用
了好幾條的平行線來加以描繪,但這些線條卻在尾巴的部分交錯,而消失在漩渦當中。魚眼與魚鰭都被畫成小漩渦,而幾乎和溪流整個同化成形。」
伊東說,克利畫中的魚、蝸牛、花、果實等漩渦的線條、甚至人體,都是等價存在的流動體,代表不斷持續成長。而且流動體似乎融解在水與大地及天空,來自於自然,同時也回歸自然,並與自然同化的存在。
基於這樣的理念,伊東所認為的理想建築,是讓活在「平坦而均質現代生活中」的人們,可以像住在水草裡,
住在貝殼裡,甚至住在孔洞中一樣自然呼吸的活著。
這樣的概念,展現在南台灣的高雄世運主場館,就成了建築界從未使用過,像捲貝一樣的螺旋連續體構造;在台中大都會歌劇院就成了起司式仿生有機空間,讓人潮流入歌劇院這個「漩渦」中。
生命的感動就這樣一直延續著⋯⋯。
伊東與人
為探索而奔跑,這是伊東豐雄永遠前衛的理由,也是身為建築家最動人的姿態。
30 歲的伊東是離群索居的,但69 歲的伊東,跟人愈來愈接近。脫離了水泥盒子的框架,又是怎麼看待人與自然的關係?他回答的很勁爆:「直接變回到動物!」
「比如說,我家裡養的狗,在家裡的時候,總顯得一副無聊的樣子,所以就一直睡覺,但只要一踏出外頭,就
很興奮,其實小孩子也是一樣。」他在新加坡,設計購物中心《Vivo City》,大家都說,因為天氣很熱,沒有人願意踏到室外一步,都待在冷氣房裡。但他卻反其道而行,在屋頂設計了一個水上遊樂設施的室外空間,不只是孩子,連大人也樂壞了!
奔跑、或躺或臥,只要稍微和自然做一點點連結,「其實只要給予一點刺激,人們都可以回歸到動物的原始性
格,與自然親近的狀態,進而得到放鬆。」
這就是愈來愈入世的建築哲學家,伊東豐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