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人愛殺價,連買菜也不忘附帶要根蔥、要顆蒜的,跟台灣很像,」台商添記貿易行的馬德惠,說出他在大阪兩年的觀察。
榮膺日本關西雨衣公會理事長的台灣達新商事總經理林清治比較說,「在東京做生意,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可以就可以,不行就不行,外商很難打入,三兩下就被K出來,但好處是關係建立就不容易切斷。跟大阪人做生意卡容易,但是也很現實,大阪人喜歡東比價、西比價的,關係容易切斷。」
一名伊藤忠商杜派駐香港的高層幹部發現,大阪人和香港人談生意非常好溝通,因為彼此有共通的語言,也就是中國人所謂「在商言商」。交易原本就是談判的藝術,如何討價還價,得出皆大歡喜的安排,大阪和香港商人深得箇中三昧。
殺價堪稱大阪人的註冊商標,日本商家提到大阪顧客就頭痛。但是大阪人的購物速度也是最快的。著有「大阪學」的帝塚山大學教授大谷晃一解釋說,這是因為堅持低價原則的大阪人,對於什麼是「合理價格」早就鍛鍊出本能的直覺,不勞分析計算。
這種錙銖必較的市民性,與大阪商人的儉約精神一脈相通。「大阪人珍惜金錢,東京人重視門面,」日本數位製版公司董事長喜多豐彥說。東京人不敢殺價,唯恐破壞形象;大阪人則認為裡子比面子重要。
男女約會,東京人不惜銀兩,挑揀氣氛講究的地點;大阪人則鍾情「俗擱大碗」的所在。大阪女孩觀念裡,伶著百貨公司的購物紙袋上班,物盡其用有何不可;看在東京女孩眼裡,卻是寒酸透頂,有失體面。日本「價格破壞」的旗手大榮超市集團,最初在大阪發跡,大阪商人壓低成本的手法公認一流,都與大阪的市民生態脫不了關係。
大阪人的守法觀念,就跟看待價格一樣,凡事都有商量的彈性空間,沒有什麼說一不二,非遵從不可的事情。商人天生帶有無政府主義傾向,討厭法令束手綁腳,化為市民性格,大阪人對於外在規矩根本不當回事。生活在大阪,比東京輕鬆自在多了,但也因此得忍受一點秩序的散漫。
「大阪人我行我素,滿自我主義的,」京都長大的西村雅美說。
規則關不住的城市
東京地鐵的候車位,乘客像小學生似的,井然有序排成三列。大阪地鐵的乘客隊伍則七歪八扭,愛排幾列就幾列,反正電車一進站,隊伍即刻潰不成軍,人人忙著卡位。國際交通安全協會調查發現,大阪人在乘客下完之前平均三.二秒,已經迫不及待地搶著上車;東京則為一.三秒。
日本地鐵車廂的長條座椅,每條容納的人數固定,法律規定每人寬度四十公分。在東京,五人座就是五人座,到大阪卻可能變成六人座或四人座,要鬆要擠,全沒個準兒。
在大阪,老實地等候綠燈的人,反而變得與眾不同,有點尷尬。有數字為證,大阪汽車駕駛人平均在綠燈亮起前四.九秒,便趕忙發動引擎,準備衝出白線,耐性名列世界倒數第一(東京為一.八四秒)。
同樣地,在交通流量最大的JR鐵路大阪站出口,人行道的紅綠燈附裝液晶報時器,告知行人再過多久,號誌燈就要變色。一開始,計時器每隔五秒跳一次,最後收尾卻一次跳十秒。原因是還沒進入倒數五秒,兩邊行人早就等不及了,紛紛逕自穿越馬路,計時器跳了也是白跳。
大阪,一個規則關不住的城市,散發一種幾近浮躁的活力。
大阪市民的衣裝,也浮現這股活潑的躁氣。東京的主流色系是穩重的黑色,大阪則是鮮明的原色(紅、黃、藍)當道。東京人傾向於搭配同一色系的服裝配件,大阪人則垂青誇張的對比色系。化妝品方面,名牌「倩碧」公司市調發現,束京女性喜好接近皮膚的自然色,大阪女性偏愛花俏搶眼的彩妝,對於強調微妙色系差異的唇膏粉餅,缺乏興趣。
因此早在十九世紀江戶時代,就有人形容東京為白梅,而把大阪比做牡丹;或有所謂「京都優雅,大阪豔麗」的說法。講得更白一些,大阪人共實非常的SPP(俗斃了)。 大谷晃一觀察,東京倘若流行淡粉紅色的彩妝,流風掃到大阪,就變調為「嚇人」的粉紅色。東京女裝崇尚簡潔洗練,大阪女性喜好全身掛滿亮晶晶的飾品。東京人拚命買名牌服飾,大阪人則寧願花相同的錢,買更多件雜牌貨來穿。
「東京人有品味而無個性,大阪人有個性而無品味,」大谷晃一總括。
何必戴面具
衣服哲學的根柢,隱含兩種處世態度。日本人常說,「東京是個縱向社會,大阪是個橫向社會。」在以上下尊卑關係為主軸的縱向社會,一言一行都要顧慮是否合乎規矩,會不會有失身分。人們克己復禮,但相對地,真實的自我也受到壓抑。
在橫向社會裡,人人平等,誰去管誰?每個人無需在意別人眼光,自己什麼德性就什麼德性,愛怎麼搞怪就怎麼搞怪。因此大阪人很「愛現」,有強烈的自我表現欲,不避諱以真面目示人,迥異於習慣戴著面具的東京人。東京長大的川上桃子說,大阪人講話大聲率直,令柬京人乍聽頗難適應,總覺得太粗魯、沒禮貌,容易得罪人。
大阪人愛掏出自身缺點和隱私開玩笑。在談生意的場合,放下身段消遣自己,有助於拉近和客戶的距離,談笑間達成交易,久而久之成為大阪人的習性。
大眾娛樂最明顯反映這種文化差異。同樣類似台灣「廖峻|澎澎」的雙人搞笑表演,東京的「落語」表演者,奚笑嘲弄的是虛構的第三者「與太郎」這個傻瓜。大阪的「漫才」表演者,則是自己當傻瓜,自曝其短博君一粲。
大阪成名的漫才搭檔中,夫妻檔非常多,大剌剌地把家醜搬上舞台。還有許多屬於「王哥柳哥」式的搭檔,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美一醜,恣意挖苦彼此的身體缺陷。
最近風靡台灣的有線電視節目「上岡異言堂」,主持人上岡龍太郎就是從大阪發跡的。他每次邀請五十位自動報名的觀眾,上節目告白不為人知的隱情。例如有一集邀請情婦侃侃而談她們的男人,有一集找來父母離婚的小孩,傾訴他們對父母的愛與恨,今台灣觀眾大開眼界。
上岡龍太郎的成名作是深夜節目「探偵!夜線獨家」。這是在大阪發源的另類素人節目,節目的偵探群專治觀眾提出的疑難雜症,例如希望找到某部電影中出現的某棵樹。一九九一年,有觀眾寫信要求調查日本的笨蛋分布狀況,結果這集精彩好戲摘下日本電視大獎。
大阪東京的瑜亮情結
大阪人的先袒都是外地商人,大阪素來標榜是「日本的民族熔爐」。然而,隨著大阪經濟地位下滑,對東京的瑜亮情結也變質為強烈的被迫害感,刺激地域意識的抬頭。
大阪起家的大企業,相繼把總部遷往東京。大阪在地的職員,被迫向東京空降的主管低頭。這些上司眼裡只有東京、沒有大阪,抱著過客心態,一心只想早日調回東京,令大阪職員心裡頗不是滋味。大阪為數眾多的中小企業,平日更是受夠東京大企業的宰割刁難。
大阪商人的精神領袖、國際牌松下企業的創辦者松下幸之助生前甚至主張,關西地區乾脆獨立算了。
川上桃子表示,大阪人的排外情結教東京人有些害怕。要是不通大阪方言,在此生活常受到排斥。
除了大阪腔以外,對阪神棒球隊的死忠,也是大阪自我認同的象徵。巨海派駐大阪的國際交流員蔣惟堅回憶,他剛來此地任職時,有人問他支持哪支棒球隊,他隨口說個隊名,之後才曉得「後果可能很嚴重」。
阪神隊與巨人隊的鏖戰,向來是日本職棒中央聯盟的票房保證。阪神是大阪的球隊,巨人是東京的球隊。大阪人把他們對「東京霸權」的仇恨,移情到棒球場上。尤其阪神隊「有點弱又不會太弱」的球勢,更能迎合大阪人潛意識「被東京欺負」的心理。
大阪吉本興業劇場最受歡迎的漫才搭檔,就有一對表演者藝名叫做「阪神.巨人」。想當然爾,「阪神」略顯營養不良,老是被體型魁梧的「巨人」捉弄。
每當兩隊移師大阪郊外的甲子園球場此賽,阪神球迷以狂熱的鑼鼓哨聲、高潮迭起的波浪舞,以及夾雜大阪方言的吶喊與叫囂,盡情宣洩反東京的情緒,有時幾乎沸騰到暴動邊緣。十多年前,阪神隊勇奪中央聯盟冠軍,大阪市民為之騷動,紛紛跳下道頓崛川狂歡慶祝,情景傳誦至今。
以後再聽到談起日本人如何如何時,別忘了補問一句:是東京人還是大阪人?
(臧聲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