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記得那時游佳怡問她,這樣跳槽不會對原本的公司不好嗎?她用一副老鳥的姿態告訴游佳怡,這就是社會,這個社會一點都不善良,畢竟善良不會讓人存活地更好。更何況,這些待遇都是她紮實贏來的,除此她也沒虧欠公司什麼。說穿了,聘僱關係不過是種交易,「價高者得」是天經地義的事。
游佳怡說,要是她肯定會覺得不好意思,畢竟在什麼都不懂的年紀,是他們一手拉拔的,現在卻要離開,怎麼說都有些尷尬。
她也記得,當時的她訓了游佳怡一頓,說她沒出過社會、不明白社會險惡,她還反過來說,羨慕游佳怡只要念書就好。念書只需要煩惱那些書本裡的事,在社會上根本沒有教科書,一切都必須是自己跌跌撞撞習得的。
後來,游佳怡沒說什麼,只說想吃西班牙菜,就這麼掛上了電話。
那時的她還以為游佳怡是搭不上話,畢竟她沒有社會經驗,什麼都不明白。她那時還暗自笑了游佳怡一下,甚至羨慕游佳怡的家人能讓她任性這麼久,供她吃住、給她零花,只為了讓她獲得一張執照。
她從沒想過,自己無形間也和那些失聯的同學一樣,成了嘲笑游佳怡的人之一,而她卻是游佳怡唯一沒有在人生中走散的高中同學。
甚至,她還在晚餐時質問游佳怡為何要做沒意義的事,履歷已經輸人一大截了,還要去澳洲當台傭,輕鬆個幾年後回來,而且這般經歷在求職上其實幫助不多,難道這就是游佳怡想要的嗎?
這才發現,她根本不知道游佳怡要什麼。
那些她和游佳怡說過的,其實都是她自己想要的。
幾個白晝、幾個黑夜,她與游佳怡之間一句話都沒說,接著又是幾個白晝、幾個黑夜。手機上的文字刪了又打、打了又刪,就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向游佳怡道歉,又擔心游佳怡已經坐上班機、去到了南半球,在三小時的時差下,她的下班時間,早已是游佳怡的上床時間。
那幾天裡,她總是下意識地查看手機,有時自己也覺得好笑,不過是朋友之間的爭吵,卻弄得像情侶的冷戰。明明都是大人了,遇到了這樣的情況,處理起來仍像當年穿著制服一樣稚嫩。
也或許是因為兩人認識真的太久了。在長大的過程裡,交心的朋友見一個少一個,能一直走在一起的都太可貴,可貴到成了精品,而不是日用品,所以缺了一角、磨了一痕,便無所適從了。
又是幾個白晝,幾個黑夜。
這天上班時,捷運車廂搖搖晃晃,她不小心按下了送出鍵,那句打上許久的「什麼時候走,跟我說一聲,我去送妳」透過網路到了游佳怡手上,「已讀」兩個字久久未出現,卻足以讓她一整天心不在焉。
直到快下班,游佳怡才回了簡短的一句「下星期三早上八點四十五分的飛機」給她,她接著趕緊問能不能去,怕又是好幾個小時後的光陰才能再說上話。沒想到游佳怡不客氣地回了她,「都說時間了,要不要來隨便妳。」
瞬間,她覺得自己年紀似乎降低不少,回到了高中青澀的時代。
她趕緊在下班前送出假單,申請了下週三的假,一面想著送機時最後能給游佳怡什麼,卻又擔心游佳怡根本不想要她的什麼。想著、想著,又過了幾天的光景,最後她什麼也沒買,就必須在清晨五點坐上了那輛趕往機場的計程車。
十一月的清晨有些涼意,航廈入口的風速強勁,她一離開計程車,連找零都還沒拿,便趕緊走進航廈裡。一面打著電話,一面找著游佳怡的身影,最後在航空公司報到的隊伍裡找著了她。
游佳怡一個人拖著兩個大行李箱、一只隨身包包,跟著人群前進。她等了一下,游佳怡報到完,走出了隊伍,一眼便看見了她。
「妳頭髮怎麼那麼亂,不會一睡醒就出門吧?」游佳怡說。
她這才發現,自己被入口的風吹亂頭髮,趕緊整理了一下,接著兩人都笑了出來。
「走吧,我要過海關了。」游佳怡一面說,一面揮舞著手上的護照與機票。
她跟在游佳怡身後,看著她那小小的身影,那只厚重的包包幾乎快吞沒她整個人,兩個人在入口處停了下來。
「最後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嗎?」游佳怡看著她,似乎知道她欲言又止。
「為什麼妳會想去澳洲?」最後她仍然忍不住地問了這個問題。
游佳怡看著她,深吸了一口氣。
「妳知道,無奈也是會長大的嗎?」
她有些不明白。
「當『無奈』還小時,那是一種『不甘心』,有些人在它還小時就想辦法克服它,但有些人沒得選擇,於是只能放任它長大,等到不甘心成熟了、老了,就變成『遺憾』。我不甘心了九年,不想讓它變成遺憾,所以我才想做這件事。」
這瞬間,她覺得游佳怡似乎比她成熟更多。
「走了,之後再見。」
游佳怡跟著人群走進了海關,矮小的身影隨即便被淹沒了。
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其實自己和游佳怡並沒有不同。
一輩子,也沒離開過台北。本文節錄自:《尋人啟事:你成為你理想中的大人了嗎?》一書,鳳八著,悅知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