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拒絕聯考的小子,是聯考世代的產物;那麼,沒有了聯考夢魘的教改世代,是什麼面貌?聯考世代夜裡的夢,經常反覆著趕不及考試;那麼,教改世代做的夢又是什麼?
答案在聯考世代的教改狂想曲裡。
兩年內,經過三十幾次的委員會議討論,耗資六千萬元的教育改革審議委員會,將在十一月初,提出最後一次諮議報告書,送交行政院參考,若獲採納,就要交付執行。經過民間團體十年鼓吹,官版的教改樂章,即將登場演奏。
根據教改會的改革藍圖,目標是以快樂學習為基調,希望培養出有能力應付社會變遷的新世代。教育鬆綁與保障學習權,則是兩大主旋律,期望在這條曲調薰陶下,教改世代能具備本土化、民主化、國際化、科技化、多元化的特質。
從事改革大計的委員認為,聯考世代學習不快樂,不能適應社會變遷,是因為管制太緊;因此,教改會提出的鬆綁,就包含了師資、教材、教育內容、經費、學校經營管理的放權。在鬆綁的架構下,教改會打算把以填充知識為主的舊教育環境,重新翻土,播下自由學習的種子。
不再用同一個模子
教改世代的受教歷程,和聯考世代迥異其趣。
據教改委員的終極規畫,三歲以上的幼兒,可以進各級學校附設的幼稚園,費用由政府負擔。到五歲左右,就上學區裡的小學,各學校依所在社區特色,發展各自的教學方向。教改世代的小學生,上的是小校小班,班上同學大約三十人,學校最多六十班。
聯考世代「六三三」(小學六年,國中高中三年)的學制,從民國十一年頒布實施,至今仍末變過。教改世代的學制,則彈性較大。讀完小學五年級後,可選擇升四年制或三年制的國中,甚至可讀十二年一貫的中學。
新世代在教室聽講的時數,也有所調整。目前每週三十七節知識類課程,將減少到三十堂,刪去智育重複練習的時間。學校還要安排空白課程,讓老師、學生自己設計上課內容,並加強教室外的活動課程,強調群己溝通關係,增加電腦使用、外語、蒐集資料的時間。
目前升學大門最窄、僅有三七%的高中入學機會,而在廣設高中的計畫下,國中畢業生可以選擇自學、推薦甄試、或是參加聯考進入高中。高中包括以學區制為主的綜合高中(學術與技藝兼有)、普通高中(學術為主)、技藝高中;至於有藝術、科學、體能專長的新世代,則可以選擇單科高中。
此外,聯考世代在高二時,大概就決定以後要走文科或理科的人生道路;但教改世代高二不再分文理組,而是經過選修課程,不斷讓學生探索想讀的學程,並踴躍參加社團。讀大學則根據個人性向,決定要讀研究性大學、社區型大學或是強調教學的綜合大學。大學採取學程制,學生是屬於學校或學院,而不屬於學系。
由於受過切膚之痛,這群聯考世代談改革的出發點,大都是從解除升學考試痛苦著手,避免讓新世代重蹈覆轍,被升學主義「扭曲為同一個模子的產品」。
負責研擬大學入學辦法的大考中心副主任曹亮吉肯定,高中、大學都採多元人學模式,更能釋放教改世代多元的性格,「每個學校都有乖乖牌和野孩子。」曹亮吉表示,經過教改洗禮,新世代會有較活潑的學習,勇於表達自己的想法。
「教改世代絕對不是在學校培養就成定型。」教改會執行秘書普憲政預測,比起聯考世代的劃一性,教改世代從小就可以自在地展現各自獨特的性向,不會受到社會價值壓迫。
務實的快樂
除了改變學制的硬體工程外,教改世代接觸的教材內涵,也比聯考世代來得「務實」,李遠哲就一再形容,新世代不必像聯考世代,「死背那些沒有用的東西」。
八十四學年度起,教育部開放教科書市場,容許民間自編教材。教改後,官方、民間加起來的教科書版本,會超過五十種。學校教材是放手讓教師組成的團體編寫,或選擇適合各校特色的版本,教育主管機關不會規定統一的教材,統一的進度,評量學生的標準也是由老師自己決定。以歷史課為例,課本可能不再從三皇五帝、炎黃蚩尤大戰講起,而是先認識周遭社區的歷史沿革。
教改會這幅快樂美麗的教育藍圖,究竟是聯考世代夢幻的海市屢樓,還是教改世代能夠真正擁抱的實?
為數十八萬的基層教師,是夢幻或現實的關鍵。
正如教改會總召集人李遠哲的體悟,教師素質的提升,是教改成功和教育品質提升最主要的關鍵。率先邁出改革大步、實施十二年一貫教育的新竹實驗高中校長戴禮明,則以過來人的眼光剖析,改革要以教師為中心,教育要進步,一定要把改革理念轉化為課程內涵,從舊制轉軌到教改,教師的專業能力無疑是成敗之鑑。
比起過去,教改時代的教師擁有更多的專業自主權。
教改將教學權力下放給校長、教師,學校採校長責任制,校長是透過遴選的方式產生,不再由教育主管機關指派,校長的定位是首席教師兼行政主管。老師也可以經營學校,決定學校辦學的方針。學校聘請教師,也不是由中央統一分發,是由教師、家長、行政人員組成的評審委員會決議聘任。
僕僕風塵在全國巡迴二十三場教改演講後,李遠哲分析,教改世紀的老師,不應照本宣科,而是要啟發學生探索的能力,幫助學生學會找資料、分析、討論。
「問題是老師有沒有能力教這些東西?」教改會執行秘書曾憲政切中要害地說,去年台北市開放三分之一教材自主權給老師,部分老師就抱怨太累,壓力太大。現今學校也還存有不適任的老師,如果連學校經營權一併下放,教師恐怕沒有能力承擔。
有權並不意味有能力去施展專業自主權。基層教師曾抱怨,目前體制捆綁太緊,根本沒有空間讓老師有能力自主。
找到專業尊嚴
在北市某明星國中教書的鄭姓教師就坦承,學校老師最常做的就是趕進度,應付一學期三次的段考,光是測驗卷,一天就要做好幾份。學校就像餵養工廠,每個老師都在趕工,學校行政的「工頭」,就在後面監督。要老師自主地規晝教學評量、課程,幾乎是緣木求魚。
「老師腦袋被壓縮得很厲害,或許,根本不需要腦袋。」有十年教書經驗的她苦笑說。
「你讓一群傀儡式的人去辦教育,如果會辦得好,我頭給你。」振繹學會理事長丁志仁坦率地批評,教師還是舊時代教育機器的產品,要靠這種一元化的產品,辦多元化教育,並不容易。他歸納,教師必須擁有參與、合作、先進、成熟的特質,才足以應付教改的需求。
在能力的考驗之外,教師對這種翻土刨根式的變革也有疑慮。教改對於這群「職業最有保障」的老師來說,最大的衝擊就是安定感頓失、不確定感陡升。自去年教師法通過後,至今共有兩百五十幾個教師會成立,反覆討論教改之後,教師何去何從。
一位公立高中歷史教師就直言不諱,過去在學校,她從沒有學過如何有創意地設計教材,上課也有一套教師手冊可供參考;教改一切靠老師「無中生有」,她擔心教書的自信心會被教改革掉。
有的老師擔憂給了專業自主權後,反而失去專業自信;有的則在改革的路上,找到專業的尊嚴。
台北市全面實施開放教育不過一個多月,清江國小教師侯務葵就感受到教改給她的揮灑空間。自今年起,她開始教授新頒訂的課程標準,上課的分鐘數每天少了大約半小時,強調更有彈性的大單元教學,學校也取消作業指導時間。學校行政人員不再照固定課表來查堂,老師連調課都不用登記,她可以自由調度課程,或帶學生出外上課。
十一年前組織基層教師協會的侯務葵,是在課程改革之中體認,唯有管理機制放鬆,教師專業素養的主體才能慢慢長出。
另一方面,教改後的家長,不能懶惰,四五百萬的家長,要從局外人變成學校的合夥人。家長在「社區監督、家長參與」的教改中,要負起學校經營者的責任。
主張父母教育權的龍安國小家長會會長田光復解釋,家長組織是教育版圖的新大陸,可以促使老師、學校進步。任教於台大數學系的他贊同,教改調整老師與家長的關係,老師和家長應做朋友,一起聯手改革。田光復每星期都要到學校兩三趟,和老師、校長討論教學內容,進教室聽老師上課。
先改造大人
教改會試圖借改革來紓解學生的升學壓力,但是,要改造教育卻需要先改造大人。教改會的理想,迫使所有教師、家長,都得驅逐沿襲自舊體制的惰性。然而,是不是人人都可以被教改會的呼召感動,投入這場自我改造的戰爭,答案並不確定。
李遠哲相信,制度會改變人,教改的設計,就是要讓新世代有發展空閒,培養自己的才能。「教改世代在追求人生理想和社會發展,不會有矛盾、衝突。」在教改委員會議的中場休息時間,李遠哲邊啜飲咖啡邊分析。
雖然對教改會有許多批判,四一0教育改造聯盟召集人周志弘仍肯定,教改會和民間教改團體的大方向一致,是要讓新世代有自我實現機會,讓每個人能成為他想成為的人,而不是國家計畫下的犧牲品。
本世紀末,許多教育學者紛紛發現,教育不再能適應急速變遷的社會,全球各國因而都在進行教育改革,激進者甚至倡議要取消學校,發展概念中心學習學校的另類學校。在這場跨世紀革命中,台灣缺乏學習的典範。
「唯一可行的方法是大量試探,去蕪存菁。」七八年前辭去教職專事改革的丁志仁剖析,教育體制不該只有一個正統,應容忍各種理念去試驗。學生物的丁志仁目前正埋頭苦寫理想學校的計畫案,編寫科學教科書,打算將本世紀科學的三大理論--相對論、量子物理、非線性理論寫進中小學課本。
在教改會的估算中,全面落實教改工程需要新台幣四千億;今年開始使用新課程的小學一年級生,將是教改世代的元年,大部分新的體制、課程,都會在這群六歲兒童的身上留下烙印。
二十八年前,九年國民義務教育在蔣中正總統一聲令下,師資、教材都未及準備的情況下,一年內倉促實施。曾有人批評,今天的教改,就在收拾當初的爛攤子。大人們譜寫的教改狂想曲,或許可清洗舊世代本身對考試徨徨不安的記憶;但是,狂想曲會不會落得荒腔走板,變成教改世代的夢魘?誰希望三十年後,又要一次改革來檢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