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去任何地方,妳都不在場了。
城市雖然沒有故事了,但有妳「曾在」之地,就是我的故事碎片。在曾經擁有母親的回憶之地,遙想過去與母親歷經的「劫數」,她一生的苦楚,就如艾蜜莉的詩:「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成為更新的荒涼。」
佛教經典遍滿奇異不可計數的單位,比如長髮女見佛陀行經時,將自己的長髮鋪地,使佛陀的雙足免於踩踏泥地,此女所獲得的功德難以計數。幾生幾「劫」,難以計數的劫數,多麼奇異的計算單位。「俱胝」為億,億如光年,超過漫長可以形容的時光。
女兒等待母親從昏迷中醒轉的時光也如斯悠慢。
母親在想什麼?昏迷中的人進入記憶的第幾層?
女兒企圖闖進母親的記憶,即使那個年輕的母親早已變形在我的許多書寫裡,但每看一回都會長出新的感情血肉或者從層層覆蓋的灰瓦中冒出新出土的記憶斷層。
母親的旅程,女兒企圖校準記憶,重新計時。
然一切的記憶之地,有的地方已然層層覆蓋,或如遺址,或面目全非。
自動轉帶的記憶磁盤刮痕處處,浮光掠影的都是母親旅行時的興致盎然與繼之而來的疲憊,或者不知名被一點小事所點燃的暴怒。旅行的起初充滿愉悅,末了返家卻多是敗興,這使得我和母親的同遊總蒙上一層奇異的暗影,彷彿天晴後飄來烏雲,籠罩在生命上空。
在回憶之地,必然有炭味煙霧,少了炭烤的嗅覺和火熱的擁擠溽氣,那麼夜市就不成夜市了。每回巴巴地央著她到烤玉米或烤魷魚的攤位,有潔癖的她總說那些食物都是垃圾,所以央求著也等於沒用。
我總靜默地跟在她的身旁,心裡祈求著母親不要疲憊、不要難過、不要生氣、不要不開心。有時祈求靈驗,母親突然又轉頭對我笑著說,走,我們去吃肉圓、喝青草。我知道她的心房一直是個火宅,她不開心,我最好安靜。有時母親在逛夜市前的熱絡會突然在返家後變調成冗長的疲倦,她眼澀腳痠地算著皮包內的錢,然後突然開始叨唸且一發不可收拾,於是生活哀怨湧然而生,竟就暴怒起來。母親一路臉色低沉,在路上開始數落我,她會莫名以語言激怒我,丟出負面詞彙,引來路人側目。那時我總在心裡堅定地告訴自己,以後不和妳一起出門玩了,妳真不好玩。
每回和母親逛街返家後卻引發必然的畏懼,當我躺在黑暗的床上時,我發誓要自己和好友一起逛街,我再也不要和容易疲倦又容易動氣的母親一起逛街了。
不知是否童年陰影,我長大非常渴望一個人度日,極度渴望過雲遊僧式的自由生活,渴望到別人和我同在一個屋簷下我都覺得難受,超過三天絕對想奪門而出,喜歡單身到別人無法理解(是自動選擇單身的品種,雖然也常常誤觸愛情錯誤開關,以致身陷泥淖難拔,但心裡是期盼一個人的,因此連旅行都喜歡獨自上路)。於今看著過往的行旅,驚訝這一切的逃離遠逸都是為了再次重返,重新拉開距離認識母親和自己。
懸浮粒子充滿回憶的塵埃,放大了和母親的一切細節。
有我在場的母親,和我不在場的母親,讓我充滿想像。
我在他方,一個人像風箏的隨風飛揚,而母親緊緊抓著風箏的線頭,縛牢女兒的最終去路,她知道縱使我飛得再高再遠,還是會回到家裡,有她的地方。她知道我雖任性,卻心軟。只要有人願意死心塌地的纏我,很少失敗的。然而情人畢竟死心者少,塌地者更少,通常都會半途將感情作廢。母親不同,母親知道我是不會主動切斷繩索的人,而母親當然也不會切斷。她根本就是苦縛著我的心,將我懸吊半空,再遠都會被拉回來。有幾回有機會待在國外甚久,最終也還是回家,標準的戀家但不忠誠。
而母親在原地,看似靜止的生活,她的時間軌跡實是流動的,因為她的意念跟著我跑,跟著我地球繞。她的所有抵達都是我,而我所有的離開都因她。最終,我們形成迴圈,緊密的迴圈。直到我在學佛中心學習多年,才慢慢學習如何放手,體會身體的離開不是真正的離開,心才是最大的行李。我努力鑿出一個出口,以防愛的爆炸。
母親疲憊而易怒的模樣常暗自鍛鍊了我想要一個人生活的孤獨感,但她瞬間的溫柔,卻又融化了我對她的冷然。就這樣,我和母親的出遊,往往隱藏著生活的哀歡,有時哀多一點,有時歡多一些,但哀歡雙融,無法切割。
我想母親是太辛苦太累了,她早年的生活過度打拚,以至於她一時之間忽然想要喘息時,那暗藏的疲憊所導致的易怒總是如火苗竄燒。
我在和母親同遊的記憶之地徘徊時,如此地解釋著母親這受苦的靈魂,她誠心希望帶童年的女兒出遊,但一天下來卻又無法克制被生活浸漬太久的苦澀,她愈想愈生氣,覺得都是生兒育女所帶來的不幸,因此她就會罵罵我出氣,或者該說我也不會討好她而使她更生氣。
我童年時畫過一張和母親同遊的畫面,有點超寫實,母親的心不斷湧出火苗,燒向牽著我的手,使我的手發燙著。著火的心和手,母女的血脈枝葉。
本文節錄自:《捨不得不見你》一書,鍾文音著,大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