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過年北京物資豐饒,雖然物價高漲迭引民怨,但經濟成長帶動熱絡消費。然而昇平景象裡,卻隱藏緊張情緒,「東北下崗的國營企業職工,正醞釀要到這兒串連抗議。」消息靈通的出租車司機一語道破。
這已經不是新聞了。這幾年,大規模抗議事件已在四川、黑龍江等地零星爆發,他們或因工廠破產跌碎鐵飯碗,或因單位無活可幹待業經年,或因工廠虧損拖欠工資。去年國務院副總理朱鎔基到哈爾濱視察,省府門口每天聚集數千人高喊「要工資、要吃飯」,省黨委書記與省長也因解決國有企業問題不力,雙雙下台。今年在政府緊急向銀行借款發放「安定團結費」後,暫時按捺下來。但國企職工因生活失依全家自殺的悲劇,仍不斷出現在街談巷議中。
國有企業曾為大陸構築共同富裕的理想,而今竟成社會不安定的因子。
國有企業向來是大陸經濟的主要結構,一萬四千家大型國企包辦全國三分之二利稅,但這兩年卻有半數陷入虧損困境,每年虧損共達四百億元。影響所及,由於國企九成資金靠銀行貸款,導致銀行也產生高額呆帳(學界估計約三成);為數一億的國企職工,三成面臨停產與半停產,有些每月只靠二十塊工資過活,「連抽菸都不夠!」瀋陽一位下崗工人悠悠說道:「國家得替咱們找出路。」
因此,今年中共把「搞活國有大中型企業」,列為首要工作目標,因為這「不僅是經濟問題,而且是政治問題」,「只有這樣才能鞏固公有制經濟的主體地位,使社會主義立於不敗之地。」國家主席江澤民與國物院總理李鵬分別指出。
為幾千萬人的就業找出路,無疑是艱鉅工程。而打造新建築易,修補舊房舍難。改造構造龐大、千瘡百孔的國營企業,更是難上加難。
大陸第一大鋼鐵業--鞍山鋼鐵,只是其中一個例子。
只換牌子沒換觀念
最輝煌的年代裡,鞍鋼一年上繳利稅是廣東省的一倍半,但也因長年獲利均上繳國家而未擴大再投資,使製鋼設備的先進程度僅達四0%。而且據外界估計,鞍鋼積欠其他廠商款項共八十億,被別人拖欠更達一百三十億。「鞍鋼共和國」供養著四十萬職工與十多萬退休人員,還得為十八萬職工子女安排工作。經營範疇廣涵航運、金融,及「從出生到火葬場」各式生活周邊行業,包括三十多所學校和一萬多名員工的醫療體系。長年仰賴國家計畫,「導致一般職工沒有生存的危機感。」鞍鋼企管司法部長黃玉玲指出。
如此巨大的組織,雖然達到經濟規模卻一點也不經濟。「規模全是人為拼湊出來的,」曾擔任企業投資顧問的陳樂波分析:「每種事業都不作市場分析,都等總經理一個人拍板決策,肯定競爭要失利。」
為挽回國企的競爭劣勢,中共也嘗試在公有制的體制上作若干修正。最初是擴大企業自主權,讓企業留下獲利做為投資發展之用(所謂「放權讓利」)。但卻因企業上繳國家利潤降低,一度收回授權,改用稅制作為企業利潤繳庫的規範。但稅收卻未穩定成長,於是再度對企業鬆綁放權,擴大私人以利潤分成的契約方式,承攬經營國企局部或全部業務(即「承包制」)。三年前,股份制又取代了承包制,成為搞活國企的新藥方。
政策的反覆,足證國企問題複雜棘手。
曾被視為萬靈丹的承包制,的確救活不少企業。但全面開展後缺點也隨之暴露,被奉為圭臬的準則也備受抨擊。「承包者追求的是承包契約期內的眼前獲利,對企業不改造也不累積。」東北大學管理學院副院長李凱分析,承包者往往因急功近利,造成帳面盈餘而實際虧損。更嚴重的是,部份承包者從中舞弊導致國有資產流失。有句順口溜說:「搞承包,吃喝嫖賭全報銷」,恰可窺知大眾的評價。
經過反覆辯證,中共發現承包制過於簡化地割裂所有權與經營權,導致經營者用全民資產進行個人冒險。於是便引進西方的股份制,用董事會來制衡經營權,並吸納社會資金,減輕國家補助負擔。為了試行這項措施,深圳與北京成立國有資產控股經營公司,將政府工商部門改為商會,改變過去政府「只管理、不經營」的角色。據說,曾有人詢問李鵬,這個制度堅持「四不變」--公務員制度、級別、職能與經費來源不變,「比起以前究竟變了什麼?」李鵬回答:「至少名稱變了。」
從理論上看,在公有制的架構上實施股份制,確有其問題,「說到底董事會成員還是國家指派,只換牌子沒換觀念。」北京天則經濟研究所所長茅于軾批評。董事會受託監督、經營者受託經營,這種「雙重代理」結構,「既沒有承包制的激勵作用,又沒有西方股份制中董事會對經營者的約束力。」中國人民銀行山西分行研究員王志剛在研究報告中指出。
儘管如此,在實際執行的企業中,股份制是起了局部作用。
上海氯鹼化工三年前實施股份制後,精簡一千個人員,裁併十四個部門。在上海股票上市後,董事會中加入兩位境外人士,「一群人決策總勝過一個人,」上海氯鹼副董事長蔣永明說:「何況有那麼多股民給我們壓力,不努力都不行。」在香港上市股票的四川成都電纜公司,和德國西門子合資生產光纖電纜,總經理杜良恆認為,在海外股票上市,「讓企業和國際管理接軌」。
四川德陽市東方電機廠是另一家香港上市公司。這家企業囊括大陸四0%水力發電機市場,正投入開發核能發電機,未來十年需要八億資金,透過股市可籌集七億。在進行股份制前,東電先將非主業的兩千多人剝離出去,保持主業經營績效。「如果全綁在一起,反而兩邊都被拖累。」東電宣傳部副部長張利祥認為。
但事實上,許多企業主管認為,股份制只適於少部分國企。部分國企負債數倍於資產,有的連上軌道的會計帳都沒有,希望用股份制使公司起死回生,無異緣木求魚。對大多數的國企而言,「最重要的是盡快政企分離,減輕企業辦社會的包袱。」四川中國第二重型機械集團(簡稱「二重」)常務董事安桂芳表示。
「國家不可能不管我」
所謂「政企分離」,是將教育、醫療等社會機構歸還政府經營。許多靠國企興起的城市,發展初期政府無力興辦學校與醫院,企業便代為擔負這項工作。往年二重有三、四成人力用於經營福利事業,現在二重把醫院交給德陽市政府經營,每年補貼一千萬。但是因為掛號費從三毛變成五塊,職工的觀念很難調適。
不管機制如何轉換,最終還得靠人來執行,而一般人觀念無法轉換,正是國企無法搞活的根本原因。
在東北,多數人仍將進入國企視為唯一的職業,造成國企無法精簡人力。大連一家國營布廠因欠債累累而破產,政府便安排職工轉業,鄰近國營廠都無力再增員,一家街辦集體企業正需人手,但卻沒有一個失業職工肯去。「國家不可能不管我,」一位失業者面對媒體侃侃而談:「還得找國家這樣的大集體才行。」
照市場經濟法則,企業難以為繼,無非破產,大捧在前幾年也頒布了「破產法」,但在大陸國企破產問題絕不單純。首先是債權人(特別是銀行)不同意,因為企業破產就代表銀行帳面虧損,撫順玻璃廠在破產過程中,工商銀行反對最力,最後由政府承接所有債務才破成。企業破產,國家既得還債又得安排所有人轉業,去年中共就花了七十億元來沖銷破產企業的壞帳,這還只是先讓數千員工的小型國企試行破產的初期狀況。
為了解決失業人口的生活問題,以及讓企業減輕龐大的退休人員供養問題,大陸目前正試行社會保險制度。由企業與職工負擔部分保險金,向保險公司投保失業與養老保險。但是,由於剛剛起步,尚未全面開展,成效仍待觀察。
在配套制度尚未完備前,為了不造成棘手的失業問題,大型國企只能靠改善體質自救。和許多國企一樣,鞍鋼今年將實施的「化小核算單位」(類似利潤中心制),黃玉玲預計這將是「跨世紀工程」。要將數十或上百個事業的成本結構、資產負債,各種投資關係制度化,這個估計並不離譜。職工兩萬人的中國二重,十一年前就實施此項制度,「今年才大致完成。」安桂芳表示。
事實上,部分早有改革意識的國企,在市場激烈競爭中仍能安然存活。
「嫁接改造」
占有大陸六成火車市場的大連機車廠,創於上世紀末,至今仍未實施股份制。過去它和同業一樣,都靠鐵道部的訂單。去年他們開始開發多品種產品,如高速火車、不同於鐵道部規格的大小型火車,打進企業與國際市場,並增加業務人力、設立用戶培訓中心。雖然許多同業處於虧損,該廠去年業績仍成長兩成,「等進了市場再找市場,那就晚了。」去年升任廠長的袁吉昌說明他的革新理念。
經營海外工程、貿易與房地產業務的中國遼寧國際集團,海內外共有八十個轉投資企業與據點。為了管理分散而龐大的組織,總裁李瑞特別重視規章制度的建立。審計稽核體系防堵海外人員舞弊的漏洞;法務部門讓國際商務納人法制保障。「企業規模大了之後,得有自我保護意識。」三年以前從本溪市長調任過來的李瑞,迅速轉換成企業人的思路:「企業不能上軌道、從嚴管理,賺的錢都溜走了。」
問題是,並不是多數的企業都具備足夠的研發或國際競爭的實力。
為了培養國企的競爭力,大陸積極進行「嫁接改造」,鼓勵國企和外商合資,引進國外資本與管理,來改造部分國企。同時,也試著拍賣一些經營不善的國企,允許私人承接經營。大陸不希望走東歐將國企全面私有化的路,而是計畫以部分股份制政造、部分倒閉、部分拍賣、部分合資,將千頭萬緒的搞活國企工程,逐漸落實下來。
然而,如果這番產權重組、搞活國有企業後,「究竟是搞活了社會主義,還是搞死了社會主義?」部分大陸人士深有憂慮。
在鄧小平南巡講話中,揭示「不要問姓資(資本主義)還是姓社(社會主義)」,因此有不少人認為,即使產權重組會帶給部分人「近水樓台先得月」的不公得利,「但只要能讓企業效率提高,市場擴大,對任何人都有好處。」學者茅于軾指出。
究竟最佳的選擇是什麼?沒有學理可循,也沒有歷史供借鑒。這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走來格外顛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