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X和Y代表數學方程式中的未知數,只要有線索、技巧,就可以解出正確答案。如今,當用X、Y代替年輕世代時,一群未知的族群在複雜糾葛的社會方程式裡,似乎就隱含渾沌難解的困惑。
九0年代初期,美日學者發現年輕世代在社會上已慢慢形成一股新的強大吸力,於是用X形容三十歲以下、Y表示二十歲以下的世代,象徵戰後嬰兒潮代對這兩個族群的懵懂難料。
兩年前,當國內的烏龍茶廣告開始用新/新新人類定義台灣人數達一千萬的X、Y世代,並成功推出相關飲料、服飾產品時,這群廣告新貴突然間揚揚沸沸,受到各界矚目。商界開始感覺到新人類工作觀已挑戰到企業傳統經營管理理念,文化界搶著開辦新人類次文化研討會,傳播媒體也因這群年輕人深深影響社會秩序,趁風頭主打探討新人類價值觀的報導。
就連對市場反應較慢的政治圈,也感受到新人類對未來政治生態的主宰力。大年底,趙少康、陳水扁競選台北市長時引領出的年輕風潮,讓政治人物強烈領受到新人類對選情的左右能力。
務實的集體性格
誠如社會學家舉證,新舊人類的差異不只在年齡,更是生活態度、價值觀念的大扭轉。
致力研究新人類社會性格的中研院民族所研究員蕭新煌深入剖析,新人類是「懷疑別人,相信自己」的自我主張者,也是「不滿現狀期待未來」的不滿分子,更是「想求變,但又接受事實」的務實主義者。自我、不滿、務實正是新人類的集體性格。
為探索X、Y世代的工作、政治等價值觀,本刊於日前針對十五牟二十歲的年輕世代,進行兩天全省大規模電話調查,深入解析當前新人類的心靈世界。
成長在冷戰結束的世界新秩序、國民平均所得從二千美元成長劇增到一萬多美元,從五0年代的收音機兒童,到六0年代的電視兒童,進而七0年代的電玩兒童,新人類所處的大小環境快速變遷,他們接收視訊的能力愈快,價值觀變動的速度也就愈快。
他們自認並不是上一代所形容的是「迷失的一代」,對未來毫無方向目標。據本刊針對新人類所作的調查顯示,九0%以上的新人類認為未來有希望,而且他們相信自己可以掌握命運。(見一四一頁表一)
「我有登上顛峰的渴望。」個頭瘦小、精明幹練的許恆明激動地說,在濱江花市擔任企畫、二十八歲的他,希望趁年輕趕緊在事業上大展鴻圖,並在此時享受成功,去領受「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氣魄。
才二十八歲就已有兩百萬年薪的南山人壽業務主任邱忠政,言談間也溢滿攀上成功的豪情壯志,頭髮微稀、舉止斯文的他預定在三年後達到年收入千萬,「我知道我餓不死,我們沒有什麼限制,新人類是天生贏家。」
「我受不了腳踏實地,這樣太對不起自己。」一位穿著名牌服飾、形容自己想成功想得快瘋了的大學生說,他拚命在兒童美語班趕場,只為了想在三十歲前賺到一千萬,功成名就。
在追求物質肯定的價值觀之外,新人類性格也呈現複雜的面向,他們不滿上一代留下的社會環境,內心存有反社會的趨向,然而他們更有自我珍惜的價值意識。
社會學家蕭新煌體察,新人類對現實社會普遍不滿。據本刊調查,半數以上的受訪新人類對台灣生活品質、環境、治安、政治都感不滿。而他們最擔憂的不足個人感情、工作,而是環境破壞。(見一四一頁表二)
金錢觀差異最大
在南部長大、深深體會區域失衡發展,二十八歲的台大農推系助教溫炳原痛陳,他很排斥這個弱肉強食、剝削的社會。「我要找一個較高的位置、爭取更多資源改變社會。」關心弱勢團體的他,並不願接受失衡的社會現況。
另一方面,儘管廣告媒體一再使用新人類定位他們,新人類卻不見得欣然接受這個標籤,「新人類好像代表奢侈虛榮、好逸惡勞、自私自利、不能接受挫折等負面價值,我們才不是這樣。」一位高中生不以為然地說,沒有所謂「新/新新人類」的存在。
也有人認為,對新人類刻板印象更像是素描都會青年生活型態。在雲林長大的陳光輝觀察,中南部年輕人要表現「新」,頂多就是買拉風一點的摩托車,頭髮留得特別一點,但對工作、家庭觀念還是跟上一代相去不遠。「新人類大概就是台北人吧。」陳光輝疑惑地說。
新人類雖然渴求物質滿足的未來遠景,卻更在乎生活的感覺。他們重視精神生活的豐富,勇於選擇上一代較不敢嘗試的生活方式,不怕和未知一賭,尋求冒險刺激的快感。
理小平頭、聲音洪亮的一位新人類,原本在私人企業做企畫,有一天他在辦公室眼看同事埋頭苦幹,耳聽筆尖沙沙、電腦鍵盤滴滴嘟嘟的聲音,他突然天旋地轉,「我要過這樣的生活嗎?這太封閉、太不精彩了」。當天他遞上辭呈,跑到旅行社做導遊,去經歷全然不同的生活體驗。
專門觀測市場走向的台灣智商市場研究公司總經理劉慶鐘分析,新人類和上一代最不同的是金錢觀改變,賺錢和花錢明顯比過去幾代都要自主。他們熱中非固定收入的工作,推銷、拉保險、直銷等讓上代裹足不前的職業,他們並不畏懼。而許多人是超支過日子,「過了今天沒明天」似地花錢,這一切都是為了滿足生活感覺。
「會存錢的已經是稀有動物。」目前無固定職業、二十四歲的田啟新笑著說,他們需要成就感滿足自己,也需要用錢來補償忙碌繁瑣的生活,所以他和朋友甘願花幾千塊去美式餐廳Friday、Hard Rock,那裡開放無拘束的氣氛讓新人類可以「輕鬆一下、均衡一下」
「我們是極端的不極端,又是不極端的極端。」上過潛能開發課程、目前擔任企畫人員的許恆明用弔詭的語言詮釋新人類多元善變的價值觀。他們的所得雖然並非社會主流,但卻是最重要的消費群,據統計,全球X世代每年消費額可達一千多億美元,比一個政府年度預算還要高。
花得積極,新人類也賺得拚命。「當你發現身邊的人都努力在熬錢的時候,你也會想辦法去熬。」田啟新體察,原本凱里凱氣的高中同學進大學後,也不凱了,開始會去擺地攤、瘋狂兼家教、做電玩開分員,「有錢的地方就有我們」。
新人類追逐生活「要爽」、勇敢快樂的喜劇性格,在上一代看來卻帶有些許悲劇色彩。中生代比喻他們是「蛋殼族」,外表絢麗,但一捏就碎。犯罪率、自殺率都比過去二十年高出十倍以上,一些新人類在街上飆車、遊手好閒,「他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一位四十歲企業主管悲痛地說。
表裡不一
七0年代影響一時的作家陳映真的反省,正足以反映中生代對於新人類擔憂的心情。他用新種族形容新人類:「這一代孤獨、強烈自我中心,對人和生活不關心,對人類國家徹底冷漠,心靈空虛,言談舉止不遜而怪異,……奔向逸樂化、流行化和官能化的洪流中,浮沈而去,直至沒頂。」
已過不惑之年的達一廣告創意總監徐一鳴根據接觸經驗感歎,新人類就像高風險高利潤的股票,價值觀很唯物、功利,只關心自己、在乎錢,以為只要有了錢,就可以擁有快樂。
中生代對新人類重享樂的主觀批判,顯然不能引起他們共鳴。據本刊調查,想賺很多錢的受訪新人類占四分之一,但卻有七成左右的人追求家庭幸福、自由快樂,他們把自由、生命看得比愛情與物質享受還重要。新人類以為的自己和上代看到的他們顯然差距甚遠。(見一四一頁表三)
「我們或許是行為開放、思想保守、表裡不一的一代吧。」手裡叨著菸、穿著黑色緊身上衣、長靴的吳姓小姐說,二十四歲的她雖然外表時髦,但骨子裡還是有「傳統保守觀念的餘毒」,只想過安穩平淡的家庭生活,不想辛苦追求物質享受。
政大心理系教授鍾思嘉觀察,新人類最大的特性之一是務實。受資本社會講投資報酬率的洗禮,即使在狂花狂賺的當兒,他們也同時拿著算盤精打細算,絕不吃虧。他們隨時計算、權衡,「不想占人家便宜,也不想讓人占便宜」。
「以前是愛拚才會贏,新人類是會贏才愛拚。」園藝系畢業的許恆明巧妙地說出新人類的務實特性。
對婚姻家庭,新人類也展現出務實的風格。他們不像廣告渲染的那樣誇張頹廢,九成以上受訪新人類仍希望對愛情從一而終,也想盡量維持婚姻、渴望有幸福的家庭(一四一頁表四)。一位西裝筆挺的新人類邊啜咖啡邊描繪他嚮往的人生:「錢多事少離家近,老婆漂亮孩子乖」。
新婚半年、二十八歲的許銘(化名)表示,他不排除隨時離婚,理由不是夫妻個性不和,而是他會去考慮不同配偶組合對他有沒有好處。「我隨時都有要變的準備,要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位置。」他不諱言。
誰不負責任?
從上一代的眼光看來,新人類的務實就變成重感官享受、不會自省、責任感最弱的一代。但在新人類自我評價中,有七成五以上的受訪新人類,喜歡被形容很有責任感,遠超過廣告詞彙標榜的「特別」「很酷」(見一四一頁表五)。而且,只有一七%的新人類認為自己比父母一代現實,四三%倒認為他們比父母還要有理想。
「搞外遇、同居、不婚生子不都是他們(上一代)嗎?是誰造成家庭問題,是誰不負責任?」獨自坐在咖啡店讀書,出身單親家庭、二十三歲的黃雅麗反駁,老一代對新人類的指控是出於代溝。
中生代或許擔憂,十年後社會責任的棒子就要交給這群新世代,但以他們今天的表現,似乎令上一代不敢冀望太高。「他們行嗎?」一位四十七歲的企業主管狐疑地問。
在上一代眼中,新人類是天之驕子,有最富裕的物質環境、最充足的資訊可以盡情揮灑自己,但他們內心深處卻難免有焦慮的情緒,就像歐美用「騷動的一代」形容戰後嬰兒潮,而把「慘白的一代」送給新人類,他們認為戰後嬰兒潮有無限生命力和機會可以騷動、可以創造;慘白的一代,除了享受騷動一代的努力成果外,卻失去奮鬥的活力。
或許極端的世代總會擺回中道,當初騷動的一代在年輕時,扮嬉皮抽大麻、很「wild」(狂野)的時候,他們的上一代也沒想到二十年後嬉皮會變成雅痞,並掀起全球新保守主義的波瀾。
那麼,二十年後「慘白」的新人類,會不會「迷途知返」,重新思考這一代可長可久的價值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