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德盧爾工業區內,擁有人口三十五萬的蓋森科爾欣市,在九月灰濛濛的天空下,顯得異常激動。
「我們不要一個只為二0%社會菁英、高所得者設想的政治……。我們要重新分配社會資源,我們的政策是要照顧到每一個人的利益!」德國最大反對黨--社會民主黨主席魯道夫沙平篤定的聲調還在麥克風中迴盪,演說台下已響起一片如雷掌聲。
四十一歲的鋼鐵加工廠工人克諾普拍紅了手掌,他的工資已因為工廠因應不景氣縮短工時,每周少了二百五十元馬克,每天還得為自己會不會上四百名的裁員名單而擔心。「基督教民主黨的政府說經濟景氣恢復,在哪裏?失業的人還是找不到工作!」他說:「我當然投給社民黨!」
近距離觀察黨主席
以「創造具有未來性工作」、「付得起的房租」、「更多子女金」、「安穩的退休金」為競選口號的社民黨,要在這個以煤礦、鋼鐵業奠下德國工業化基礎、實現戰後德國經濟奇蹟的工業區內獲得共鳴,再容易不過。這個全歐最大的工業區,傳統上就是社會民主黨的大本營。
同一天晚上八時,和蓋市相距僅十分鐘車程,有類似人口結構、城市面貌、政治主張的工業區另一大城--波鴻市,則為柯爾總理的到來,忙壞了手腳。
七千名群眾和數百名警察,將剛下過大雨的廣場擠得水洩不通。「我可以向各位保證,德國的競爭力並沒有變弱,只是我們的競爭對手變強了。面對來自日本、台灣、韓國,尤其面對來自歐洲鄰國的競爭,我們要一起繼續努力!」柯爾龐大的身軀與講台背後「基民黨--保證未來安全、穩定」的字樣相輝映,非常具有說服力。
「柯爾從不曾到這麼「紅」(社民黨的象徵色)的地方來拉票。」波鴻市基民黨市黨部負責人費德瑞希的一句話,道出了一九九四超級大選年,德國各黨「為每一張選票而戰」的白熱化戰況。
自從去年年底柯爾的聲望直落谷底、反對黨入主波昂的呼聲甚囂塵上之後,連平日的地方選舉,都成為兩大黨的較勁場。各種選舉、民意調查結果都被視為十月大選的試金石,各種機會都被用來造勢。
政治人物的新書一本本上市,邀請媒體,以「近距離觀察黨主席」的各種競選快車,一班班開向各個角落。德國第一電視台每天除了選舉話題,就是話題選舉。選舉新聞焦點節目,最後都演成各黨秘書長互相指責、自我宣傳、非得主持人「大力干預」不得收拾的局面。為避免遭反對黨抨擊為企圖自我宣傳,柯爾總理甚至拒絕十月三日德國統一日的全國電視演說。
今年是決定德國未來走向的重要年度,到年底為止,六千萬名十八歲以上的德國人,將投票決定十七個地方性市議會、邦議會,以及兩個全國性的歐洲議會及聯邦國會中數千個議員席位。而也是在今年,德國人由統一的狂熱中清醒過來,得面對經濟合理化造成的三百萬失業大軍,兩兆馬克的國債及愈形萎縮的社會福利。
這一切,都對象徵德國民主成熟度的四項指標--高投票率、清楚的得票多數、持續的聯合政府及穩定的政黨,構成考驗。
改變始於反對
一個「德國製」的考驗是政黨光譜,由極石盪到極左。兩年前獨占媒體鰲頭、以排斥外國人為主要黨綱的極右共和黨,已經由政府及媒體打壓,幾乎被排除於各類議會之外。取而代之的,是被稱為前東德共產黨繼承人的民主社會黨(PDS)。
民主社會黨在一九九0年成立時,九0%的黨員是前東德共產黨的幹部;現在,它以草根方式,經營了一個是完全合乎前東德地區特有氛圍的社會網路,吸引了十三萬名黨員,在前東德的五個新邦中,平均都有一八%的支持率。九月初,民社黨更堂堂成為其中布蘭登堡及薩克士森兩邦邦議會的第三大黨。
在東柏林一個舊釀酒廠舉辦的民社黨座談會中,座無虛席。一名五十餘歲的女黨員站起身來,描述她由醫院退下來後退休金如何不足,「除了民社黨,還有誰會替我們爭取合理的退休金!」她緊握著麥克風,清楚地強調「我們」兩字。
「我們」除了占黨員總數四八%的屆齡退休或提前退休老人之外,還包括職員、失業者、左派的學界人士,民社黨提供這些被稱為「德國統一的失敗者」一個挫折的洩憤口,也讓前東德居民感覺受到一頂「抵抗來自西方冷風的保護大傘」,能言善辯又具備娛樂才能的黨主席--前東德文化部長葛烈哥吉西,更以「改變始於反對」的口號,吸引了一些左傾的年輕人。
民社黨地方黨部替被新制度搞得團團轉的居民,填寫各種保險、失業救助金等的表格,反對柏林圍牆未建前的舊地主回來索取土地權,反對公車票漲價,反對房租上漲,抗議東德的學位及專業資格不被承認,主張過去與共產黨掛鉤者的退休金額,得由統一後的年數算起……。
民社黨走流行路線的反現況政策一籮筐,「要實行,得多花費三千億馬克,但是民社黨不提這些錢要從哪裏來!」同樣出身東柏林,提議在波昂總理府下直設「重建東德部」的社民黨副主席沃夫剛提爾斯,大力抨擊民社黨占盡少數小黨之利,任意提出各種討好的反對意見,而不用對其可行性負責。他一提起民社黨,聲音就變得很大、很激動:「民社黨是一個只適合東德、只代表地區的黨派,它傳達的只是怨恨!」
全德支持率不高於五0%的民社黨,雖然不至於像波蘭,匈牙利的後共產主義共黨一般,對執政及其他大黨得票率構成威脅,但是西德人都為共產主義的火苗再起大感疑惑,波昂的政治家更不能容忍未來將在國會,和東德共黨的議員同商國事。
保守的基民黨以「紅襪子」運動,大做反民社黨宣傳,南德巴發利亞那甚至貼出馬克斯借民社黨「還魂再世」的海報。這些舉動,加深東德人被歧視、被侮辱的感覺,而強化了民社黨的凝聚力;在西德,則掀起民眾對民社黨為「上了紅漆的法西斯」的恐懼,也對反對黨與綠黨未來組成的「紅綠聯盟」少數政府計畫,構成致命的打擊。
如果說目前已篤定以三名直選候選人進入下屆國會的東德民社黨,是波昂政府「道德上」的大患,由現任外交部長金利領軍的純西德「自由民主黨」,則是波昂政府「存亡」的隱憂。因為,這個十年來聯合政府的伙伴,有可能自波昂的政治版圖中淡出。
拒絕投票
由於戰後德國政治史上,只出現過一次絕對多數的執政黨,走中間自由路線、以外交政策見長的小黨--自民黨,便扮演著「創造多數」的角色,先後與社民黨及基民黨組閣。在全德的獲票率上,除去西南德的三個邦之外,從不曾超過一0%。
今年,在政策不夠明確的情況下,自民黨已連敗六城,甚至在歐洲議會都吃了閉門羹。很多德國人開始懷疑:「到底自民黨在做什麼?有存在的必要嗎?」
為了號召選票,已退居幕後、信受德人愛戴的前外交部長根舍,親自出馬以哀兵姿態請選民「支持柯爾--金科的聯合政府」,不要冒險做「紅綠實驗」。至於能否力挽劣勢,沒有人敢打包票。
另外一個讓波昂大黨捉摸不定的「黨」,是一群為數愈來愈多的「不投票的選民」。
儘管大多數的德國人都視投票選舉為公民神聖的義務,但是自一九七二年以來,這群不履行義務的選民,由八.九%急增至近三0%,更增加了今年大選結果的不確定性。
這群各黨都無法動員,「避投票所而遠之」的人當中,東德人多於西德人,三十歲以下的的年輕人多於中、老年人,女性多於男性。
波鴻市里奧妮達巧克力店的女老闆,努力分析她不去投票的決定:不是因為「對政治疲乏」,也不是「對政治失望」,而是「更有經驗了」。這種由個人經驗出發,得出「自己的一張選票,對現狀及未來都無濟於事」的拒絕投票邏輯,在西德相當普遍。
而住在東柏林特普脫區,目前失業的華格納太太則表示,在前東德時代,每個人一定得投票,否則小孩可能進不了幼稚園,「現在我總算可以選擇不去投票了。」她吐一口菸接著說,「況且,每天都有新的事物,我還沒搞清楚哪個黨在做什麼!」
面對東德人對民主的陌生、西德對政治的冷漠,聯邦國會女議長里塔蘇斯慕斯在一項柏林的外國記者會中分析:「要等到東德的同胞真正瞭解擁有的馬克、民主及自由選舉的意義及相互關聯之後,新邦的民主化才算完成。」就如西德人民在五、六0年代,親身經歷經濟奇蹟之後才會相信民主一樣。「而西德的選民則期待一個更有效率的國會。」她說。
倒數計時
這一切都需要很長的時間,而國會大選,卸近在眉睫。
儘管柏林「明鏡日報」在九月底所做的一項頗有代表性的民意調查結果顯示,五一%的德國人希望「波昂政府易主」;儘管最大反對黨的競選三巨頭,在大選前兩周,煞有介事地召開記者會,宣布以創造工作、中等收入減稅為主的「新政府百日措拖」,但是在觀察家的眼中,權力轉移的條件尚未成熟。
柏林自由大學政治系芭芭拉瑞德姆勒教授指出,德國歷史上唯一一次透過大選,由基督教民主黨到社會民主黨的權力轉移,是在經濟奇蹟後的一九六九年。當時整個社會在經歷學生運動之後,求變心切,而社民黨的威利布朗德以東進及靠攏西歐政策,代表改革及理想。「但是今天的社民黨企圖與每一個受到不平待遇的社會階層對話,造成政策上的分離主義,缺乏整體概念,」她分析,「以致造成沙辛請來的政策顧問,都不選社民黨的尷尬局面。」
瑞德姆勒教授又舉美國總統柯林頓得以入主白宮的例子,說明社民黨在這次選戰中的盲點。「柯林頓說服全美選民,要全面改革、實行社會保障、全民醫療保險,才能降低犯罪率,享有社會安全。」她說,「而社民黨的改革政策,卻無法說服現在有工作、有住宅的德國人放棄他們的部分利益,重新分配。」
大選進入倒數階段。兩大黨的民意支持率仍然消消長長,空氣中張弛著不確定的微塵介子。
雖然基於柯爾挾其在外交及歐洲政策上的優勢,及德國人要求穩定、清楚多數的習性,此間大半的預測都傾向肯定執政的基民黨仍將獲得最多選票,但同時也都對聯合政府的組合搭配,持開放的態度。
正如基森大學政治學教授勒格維在德國明鏡周刊為文指出,不論十月十六日以後的波昂,是大聯合政府(和最大反對黨組閣)、紅綠聯盟的少數內閣,或維持現狀,一九九四年都將是德國政治、社會改革的開端。
比例選舉制
十月十六日,在全德,三百二十八個選區內的每位德國選民,按照所謂比例選舉制,將拿到兩張投票單,第一張選各黨在該選區的直接候選人,第二張選參選的黨派。各選區得票率最高的候選人得以直接進入國會,剩下的席位,則按各黨在第二張選票中的得票率分配;此次聯邦國會大選,將選出任期四年的八百六十二位議員。
德國其他地方、邦議會的選舉,以及除去英、加、紐西蘭、美國之外的十五個西方工業國家的選舉,也都是按照比例選舉制進行。
為避免重蹈威瑪共和國讓會中有十八個黨派的覆轍,德國憲法規定,凡是在第二張選票中,全國得票率未超過五%的黨派,不得進入國會。
在一九九0年十二月統一的德國首次大選中,為顧及東德地區的利益,對前東德共黨繼承人的民主社會黨,並沒有設五%限制,因此該黨以二.四%的比例,分就到十七個席次。
為了保障小黨,只要透過第一選票,有三名選區候選人得該選區最高票,該黨即使未拿下總票數的五%,也可以按比例進入國會。今年的民社黨,由於在東柏林的三個選區的候選人篤定獲勝.因此未來民社黨議員的席次,只不過是「3+X」的多寡問題。
而另一與基民黨關係良好的小黨--自由民主黨,則力爭第二選票票數。由於過去基民黨「助選」策略是,請選民第一票選基民黨的候選人,第二票投給自民黨,因此自民黨總以平均七%的比例進占國會。但是今年,柯爾曾經表示,由於選戰激烈,「我們沒有多餘的票可送!」自民黨能否通過五%關卡,將成為現任政府能否持續的關鍵。
經由第二選票穫票最多黨派的黨主席,則被選為總理,有權任命十八名部會部長,組織內閣。若最大黨的得票數未過半數,則由最大黨邀組聯合政府。
此次選舉的改革陣營--由社會民主黨及綠黨組成的「紅綠聯盟」,由於得票率預料不會過半數,因此即使穫勝,勢將以少數政府姿態,在表決提案時尋求民社黨的「容忍」,這種情況卻是大多數德國人不樂見的。
(賓靜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