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金門,風鎖漁航,但鎖不住綿密的觀光人潮。
金門尚義機場停機坪上,C一三0軍機與MD-八二民航機並列;狹陋的候機室裡,嘈嚷的旅客塞滿每個僅能容身的角落。人潮中有放假的阿兵哥,有操著濃重廈門口音的金門當地居民,候補一票難求的機位,其餘則盡被台灣旅行團淹沒。
在號稱金門高速公路的中央公路上,陽光穿透夾道的木麻黃,路面不時隨著剪影晃動。偶爾,一部部雙層遊覽巴士高速呼嘯駛過,捲起一陣熱風後,飄落一地樹葉。原來這條路上的主角--軍用大卡車,已退居次位。
希望大、幻滅快
收成季節的金門,高梁正肥,纍纍金黃穗實,迎風起浪。這樣的農田景致,正隨處大興土木,有鋼筋水泥的樓房,也有紅頂白牆的小木屋,其中多半是觀光旅館。
飛速成長的觀光業,正為戰地金門帶來巨大變貌。
民國八十一年十一月七日,金馬戰地政務終止。金門金城鎮公所迤灑六百公尺的鞭炮,炸起一片煙硝,炮聲震耳欲聾,舞獅隊隨著炮光與煙火舞動。這一刻,禁錮了四十年的金門人,彷彿看到新的希望。
一年後,金門宛如一匹脫疆野馬,飛快奔馳。軍管解除,軍隊消費大量流失,金門居民正期待另一批消費群填補。然而,觀光之利尚未坐收,原有的期待卻逐步幻滅。
「金門還沒規畫,就冒然開放觀光,不當開發造成的後果,比不開發還嚴重。」金門觀光協會甫成立,總幹事楊再乎道出金門開放後所面臨的困境。
還沒準備好的亂象,俯拾皆是;四十餘家旅館一年之內憑空竄起,其中三十家非法,僅十家有執照;遊覽車由零激增為百餘輛,沒有一部領有牌照,部大搖大擺地行駛了大半年;機位操控在旅行社手中,雖然一天限制七百位觀光人數,但管制不當,當地百姓仍然一位難求;基礎建設不足,電力、水資源面臨挑戰,道路太窄,行駛大型遊覽車安全堪慮……。
「未蒙其利、先受其害」的怨氣,從踏出尚義機場即深受感染。
一位計程車司機憤懣滔滔:「台灣人來把雞蛋撿走,都放雞屎給我們聞。」他不滿開放觀光受利的只是台灣的旅行業者,以及少數的旅館、餐館和特產店。旅行團一批批來,都被一車車遊覽車載走,計程車只能做零星散客和阿兵哥的生意,無奈兵源也日益陡降。
雨後春筍般的餐飲業,理應嘉惠當地的肉商、菜農,但金城鎮市場上一位菜販都悲觀地說:「他們都從台灣和大陸進口,我們只能做一般百姓生意。」
旅遊業者也有滿腹苦水:上百輛的遊覽車搶一天七百位觀光客,多數車子經常閒置;開放初期沒牌照,還得與警察打交道。
邊做邊改
自認由軍派、官派到民派的縣長陳水在承認,沒有準備好就開放觀光是事實,但他也強調:「如果等到全部準備好再開放,現在還開放不了,所以我們得邊做、邊推動、邊改善。」
因此非法旅館可以輔導變合法,無牌遊覽車可以特許發給牌照,機位不足可以擴建機場、增加班次。但真正令金門百姓憂心的是,開放後已逐漸對當地社會、人文及自然生態造成巨大衝擊。
環保問題首當其衝。
除每位觀光客製造的垃圾,餐飲業為應付需求,在人力不足的情形下,大量使用免洗餐具。參選縣長失利的金門社教館館長李炷烽形容:「今天的觀光是一個虧本的觀光政策,將來垃圾堆起來會比太武山還高。」
凡到過金門的民眾,無不讚嘆其素淨的街道及油綠的林蔭,然而穿入茂密林地,潛藏在綠蔭深處,都是一幕幕觸目驚心的畫面。
以金寧鄉四埔林場為例,此地原規畫為掩埋場,因鄉民抗議而作罷,但是無處去的垃圾,早已在林地裡堆積。儘管「禁倒垃圾」的告示牌大剌剌地聳立著,盜傾的垃圾幾乎將告示牌淹沒;其中有高污染度的廢棄電池,有萬年不腐的保麗龍餐具,也有成批的動物死屍,白骨交織,偶爾飄浮著陣陣腐臭……三不管的底層深處,正蠹蝕金門光鮮的外表。
除垃圾問題,令當地知識分子隱痛的是財團介入,不當開發的結果,正催化日趨惡化的生態環境。
當戒嚴解除,威權鬆動,權力真空誰來填補?中研院民族所副所長蕭新煌研究金門社會發現,影響金門發展的舊勢力是軍方及宗親,未來的新興勢力且讓人隱憂的,則是外來財團。
土地利用問題多
早在金門解嚴前,來自台灣的財團看好金門的觀光潛力以及兩岸中繼站角色,已開始尋門探路。
儘管縣長陳水在表示,金門有七六%是私有地,且多屬畸零地,一大片土地可能同時屬五、六位地主所有,財團無法炒作,但金門的地價扶搖直上都也是事實。
終止了戰地政務,一切得回歸正常法令。依金馬地區建築管理辦法規定,如果金門要實施都市計畫,要限建禁建兩年。而在戰地政務時期,只要不妨礙軍事安全,不論農地、宅地都可建房舍。因此,八十一年十一月七日之前,縣政府一口氣通過了四百八十件房屋申建案,目前金門四處興建的土木工程,都是在那時通過的。
民眾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在都市計畫前,能通過這麼多建設案?在大片農地上竟矗立一座保齡球館,在水庫旁竟能建渡假村,為了蓋旅館,古木竟遭砍伐……。
他們同時質疑,縣政府似有意或無意地圖利財團,掌握資訊的財團,必知縣府的開發案,而只要財團搶占一塊土地,最終都能開發。
解嚴前搶得機先是合法,解嚴後築起的則屬違建。在金門南海岸後湖村僻靜的海灘旁,最近興建了一座白沙灣渡假村,與金門最大港料羅灣海灘遙遙相望。台灣來的業者投資兩千萬,向百姓租用這塊地,砍掉周圍林地後,蓋了一座座小木屋別墅。周邊道路尚未修築,海灘也未開放(目前有海防部隊駐防,禁止攝影也禁止遊客通行),都已招攪一團團的旅行團。
急著營業,顯然有此市場。問到是否領有執照,老闆肯定地說:「既然已經蓋了,縣政府就要給我們通過。」縣長陳水在則斬釘截鐵表示:「是違章建築,我們就不會同情。」
未來是否合法化?陳水在不排除會輔導後通過的可能性,理由是金門觀光才起步,有足夠的硬體建設才能應付一批批的觀光潮。
拒絕台灣化
憂心忡忡的地方知識分子掛心的,正是這種無章法的開發。教生物的金門高中老師莊西進以島嶼生態學解釋:「金門這塊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小島,對環境的忍受力實在有限,禁不起過度開發的衝擊。」
掌理地方建設業務的建設局長張忠民也擔心,財團把資源耗盡後,留下來的將是真正的垃圾,「財團來掠奪是很強勢的,我們土生土長的在地人無法抗拒。」他希望能把負面效果降到最低。
而接踵而至的觀光客,也日益動搖金門原本封閉淳樸的社會型態。地方上因而激起了「拒絕惡質台灣化」的聲浪。
不論大小金門,在任何熱門觀光據點,只要遊覽車停靠,總有小販拎著一盒盒檳榔上前兜售。一位在烈嶼烈女廟前賣「蚵仔炸」的「歐巴桑」也說不上為何兼賣檳榔,只靦腆地表示:「台灣人喜歡吃檳榔啊!」
然而檳榔汁畢竟難以管制,因此一處「眺望大陸」的據點--馬山觀測站,只好在坑道口貼上告示:昨日檳榔汁五口、垃圾三張……。
為迎合所謂「台灣文化」、「台灣格調」,師法台灣裝潢方式的KTV、茶藝館也大量引進。
當地導遊倪國平遇到的台灣觀光客,經常是手持一疊鈔票十幾萬,逼問導遊:「今晚該去哪裡花錢?」這些金門人口中稱呼的「田僑」(暴發戶),到了餐館,每上一道菜就賞服務生一張鈔票;到了卡拉0K,「小姐」每唱一首歌也一張鈔票;甚至到了市場,螃蟹一整簍買,交代飯店伙房烹煮後,旅館裡每個房間「賞」一隻;最後則是要求提供色情服務。
儘管色情在金門偶有聽聞,但百姓預測,色情行業會在這些非法旅館滋生。尤其地方議會在軍方裁撤「八三一」後,三讀通過「娼妓法案」,要求中央特准設置「公娼」。
觀光協會總幹事楊再乎不滿地說:「才解嚴,百廢待興,頭腦還沒發展就先發展生殖器!」
觀光客讚賞金門人的和藹、樸實,但金門人自己都不敢保證這樣的民情能維持多久?金門高中老師周成來就以遺傳學觀點表示,台灣人和金門人的基因都一樣,除非以特別法加以外在的限制。
定位模糊 、
金門的觀光業在缺乏整體規畫下,搖搖擺擺地走了將近一年,其間凸顯的正是,金門的前途,並非操在自己手裡。
定位的模糊,使金門人無法為自己做長遠的規畫。
褪下征衣的金門,究竟還是戰地,百餘平方公里的小島,仍有三分之一以上屬軍事管制區;呼聲最高的兩岸中繼站,都遲遲未聞中央有任何重大宣示;經建會將金門規畫為「戰役紀念國家公園」,引起地方強烈反彈。金門人自己定位的觀光,就在這些前提限制下,未能拓展開來。
戰地是金門發展觀光的吸引力,也是致命傷。金門開放一年來人潮不斷,正因戰地蘊藏的神秘感。但觀光客打從尚義機場落地,即被充斥的「禁區」、「禁止攝影」綁了手腳,只能從「馬山」、「湖井頭」的望遠鏡探看廈門,或是爬上太武山與「母忘在莒」合影留念。若鏡頭「不慎」移了角度,即有阿兵哥驅前制止。居民要求開放料羅灣綿長的金黃沙灘、大小金門的海域,以及神秘的中央坑道,軍方至今無動於衷。綿長的海岸線,依舊斜插著反登陸的「軌條材」,以及交接不清的地雷。
建設局長張忠民透露,前任司令官葉競榮曾有開明作風,不但開放軍事坑道,還讓參訪者觀賞武器操作,結果這樣的舉動引來政戰體系調查。現任司令官顏忠誠雖為金門人,卻不敢稍有逾矩,作風反趨於保守。
在軍方的眼裡,金門仍是戰術運用上的一顆活棋,兩岸關係趨緩,使軍方的角色顯得曖昧。民眾要求廢止「金馬安維條例」,即期待能完全脫去束縛。
而金門在兩岸的角色,因中央政策模糊,使地方的規畫顯得盲目。縣長選舉裡,有人主張與廈門締結姊妹市,有人提倡「小三通」,也有人建議造「金廈大橋」。然而錢和權都在中央,地方也只能在空中畫張大餅。
中央原本為金門定位的戰役紀念國家公園,也在民眾鬧場下受挫。金城國中老師許維民表示,百姓恐懼軍管了四十年,還要再度被管;怕好不容易上揚的地價,被列入保育區後回跌。
不知奔向何處?
此時此刻的金門,有燕尾朝天的閩南古厝,也有俗豔刺目的現代旅館;有湖邊悠遊戲水的鸕鶿、野鳧,也有萬年不腐的垃圾;有幽靜的林蔭隧道,也有喧囂的觀光遊客;有海濱鄒魯的朱子遺風,也有追逐金錢的財團巨賈。
金門這匹奔騰了一年的快馬,這一刻,竟不知要奔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