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如果你到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地區去旅遊,請稍稍留意一下。在崎嶇的山道旁,在群山間的小餐館,或在山村的周日市集上,你可能會遇見一個文質彬彬的英國人,五十出頭的年紀,穿著普通的格子襯衫和長褲,在散步、在淺斟小酌、在閒逛攤位。他是當今紅遍歐美的作家--彼德.梅爾。
梅爾和妻子珍妮,卜居在植滿葡萄藤的一片小山坡上,已經七年了。他在剛剛遷來第一年所寫的生活實錄「山居歲月」,風行世界,歷久不衰,引起讀者和新聞界對他的無限好奇;他還住在普羅旺斯嗎?有沒有寫書發了財就不耐寂寞,搬到美國加州比佛利山去?他和妻子的感情真的那麼好嗎?會不會其實已經離婚了?他們還開著法國雪鐵龍小轎車嗎?是不是換成了進口名車?
現代傳奇
也難怪大家關心。梅爾的故事是一齣現代傳奇,在眾人眼前活生生地演出,總有人想找出它的破綻,揭露它的假象--如果它是假象的話。
梅爾是那種得天獨厚的人;相貌英俊、才華出眾。雖因家貧無力讀大學,但在夜校修完幾門廣告課程後,便進了一家國際大廣告公司,擔任助理文案,寫廣告詞。他很幸運,得廣告大師奧格威(David Ogilvy)親自指導寫作;廣告界另兩位大師魯意斯(George Lois)和柯勞福(Bruce Crawford)又先後教他如何做藝術指導和處理客戶關係,而後者,他說,是攀爬事業階梯的必備條件。這樣,在三十出頭的年紀,他升任了公司裡的創意總監兼副總裁。
那是廣告業意興風發的年代,梅爾占據了一個極有分量的位置。「除了黑社會犯罪組織和娛樂業外,」他說:「大概很少有別的行業可以讓人這麼年輕就賺這麼多錢。」薪水本就比較高,如果在某一個案子上表現傑出,還可能不幾個月就翻上一番。三十幾歲就成百萬富翁的人,不只梅爾一個。
不僅如此,他們的工作環境也好得不能再好。辦公室經過精心設計,「有的豪華如宮殿」。公司派一輛賓十大轎車供他專用。經常出差旅行,在高級飯店吃香的、喝辣的,更是身為公司主管的職責之一。
那麼,怎會萌生去意呢?梅爾客氣地說:「是因為他們把我升遷到的職位,超乎我的能力了。」
厭倦周旋打混
實情是,當了高級主管,他必須調整心態,從創意人變成生意人,要讓別人花錢買公司的創意,多少次,坐在高級飯店裡,與客戶隔桌相對,桌面上擺的是他提出的廣告企畫案,「他們一語不發、面無表情,而你覺得自己的耐心正在一點一點地消褪,」他說:「你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表演一招當眾掉落褲子的怪行,才引得出他們的反應。這樣的工作,你能堅持做多久?」
生意往來中,另有一種讓他們倒胃的事。有些客戶--並非客戶公司的老闆,而可能是對方的財務經理或庶務課長--常常要求廣告公司給些額外的好處;請他們上大館子啦,請他們跳舞啦。「這本來也沒什麼,做做關係嘛,每個行業都難免的,」梅爾說,可是事情不會就此打住,「接下來他就會告訴你,他好想要什麼東西,可是太貴了,他買不起。」廣告公司很通氣,不久便買下那東西,當成聖誕禮物給他。這人雖不是客戶老闆,但是把關的人,在廣告預算、廣告方案上,說得上話。這個關係值得維持。但是對方的胃口可能愈來愈大。電視機、音響、高級西裝不能滿足他,現在他要出國旅行的機票,甚至要一輛車。怎麼辦?「你可以向他的老闆報告,」梅爾說:「可能會敲掉他的飯碗,但也可能反而丟掉這筆生意。」
應該說,梅爾早就厭倦了跟這幫小人周旋打混,吃飯喝酒陪笑臉。可是在廣告圈久了,其會捨不得那份優渥的待遇。「再到那裡去找這麼高的薪水、這麼舒適的環境?那家公司出錢給你買賓士轎車、天天請你吃大餐?」他說在那個行業裡,轉過這念頭的人恐怕占了大半,可是「除了廣告,我們又還能幹那一行?」
這些人,絕大多數最後還是打消辭意,留下來了。以後他們也許變得尖酸刻薄,也許成天談玄論道,也許經常牢騷滿腹,但終究繼續在這個行業裡發財。
弄清自己追求什麼
梅爾是那種極少數的例外。一天晚上,他照例陪客戶吃飯,很晚才回家。他那十二歲的長子不知白天受了什麼啟發,此刻等著要跟他討論些有關人生的重大問題,這對他猶如當頭棒喝。不是答不出來,文思、口才皆極敏捷的他,要想對這孩子發表一場即席演講有什麼困難?但他憑什麼教誨這孩子?他自己又過著什麼樣的人生呢?
這一年,他三十五歲。他反躬自省,想給孩子寫點什麼他該知道的東西。第一本著作「我從何處來」就在此心情下寫成。一位出版家朋友看到文稿,十五分鐘內便決定買下版權(此書國內也有中文譯本)。這讓他對於憑筆桿吃飯有了信心,不久他便辭職,展開職業作家的生涯。
但留居在倫敦,很難脫離多年習慣的交遊圈與生活方式。雖然身分變成作家,他仍是上流社會的一分子,經常受邀參加酒會、舞會,每年度假旅行一次。
或許人要弄清楚自己追求的究竟是什麼、想過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日子,需要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梅爾到一九八六年,才下定決心,攜帶妻子珍妮和兩頭愛犬,遷居法國南方的普羅旺斯地區,過起簡單樸實的山野生活來。
他買下一座寬大的農舍,四周圍繞著櫻桃樹和葡萄園,屋後是陰鬱美麗的盧貝隆山;「一年裡多半的時間,在山區散步八、九個小時,可能都見不到一輛車、一個人。」
他和妻了黎明即起,攜狗在山間散步。櫻桃成熟的季節,他們在自家庭前的櫻桃樹上,採摘那深紅近黑的果子當早餐;不然就吃無花果或新鮮甜瓜。餐後灑掃庭除、收拾家務。有時候,他們上山村市集去採辦些吃的、喝的、或古董藝術品,或者什麼也不買,只是欣賞形形色色的攤位,看法國家庭主婦對青菜、乳酪的挑三揀四。有時候,他們坐在小鎮的咖啡館內,觀察屋裡屋外的各色人等,慢條斯理地考慮買那些種類的麵包回家當午餐。
無欲求的院中蔬菜
炎炎夏季的午後,鄉野受驚似的沈默,梅爾夫婦也沈入游泳池中,靜待黃昏時分,與朋友打一場法國鐵球。陰霾淒涼的冬日,梅爾說,是尋找一家好館子,好好吃一頓的適當時機。他們造訪了鄰近城鎮的每一家好餐贈,遍遊了許多葡萄園與釀酒廠,更為蒐購最好的橄欖油,一路尋訪到油坊去。
梅爾發現他的心態逐漸改變。夏天裡,他應邀去參加一場晚宴,意外地再度看到冠蓋雲集、衣香鬢影的場面,這樣的場合原是他過去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現在,「卻覺得沈悶、考究,讓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他說:「無疑,我們已經變成鄉巴佬了。」
何止鄉巴佬?「我快要化為安分守己、無欲無求的院中蔬菜了,」他說。穿襪子這件事已成遙遠的記憶,手表躺在抽屜裡也很久了,「我發覺,憑著庭院中樹影的位置,我可以大致估算出時間;至於今日何日,我就不大記得了。」他說:「反正也不重要。」
他的朋友,仍在倫敦、巴黎、紐約等地打拚的那些人,對他能過這樣悠閒自在的生活是既羨慕又嫉妒,經常與他進行以下的對話:「你不想念朋友們嗎?」
「不想,他們會來這兒看我們。」
「你不懷念英國電視嗎?」
「不懷念。」(他們根本沒裝電視)
「英國總有什麼東西是讓你懷念的吧?」
「嗯--橘子檸檬果醬。」
「你們成天都幹些什麼呢?」(或「你們不覺得無聊嗎?」)
答覆是:「我們忙得很。我們覺得法國鄉村生活的每一天都新鮮有趣。」
觀察、感覺、紀錄
倫敦的朋友最羨慕普羅旺斯的陽光充足。他們酸溜溜地警告梅爾:太陽曬多了會得皮膚癌、頭腦會變笨。「我並不與他們爭執;他們也許說得沒錯。」梅爾說:「只不過,變笨也好,增添縐紋也好,可能得癌症也罷,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快活過。」
其實梅爾並非無所事事。他在觀察、在感覺、在紀錄。即使在後院欣賞夕陽的時候,他的打字機也隨侍在側;一年過去,他把所見所聞所思所感編輯整理,按月份寫成一書,就是「山居歲月」。天賦的敏銳和英國人的幽默讓他的書機鋒處處,多年廣告工作的訓練把他的文字琢磨得剔透如玉,本性的溫柔敦厚則讓他的行文敘事在辛辣之餘不減溫馨。
這真實人生的紀錄很快在英語世界中捲起旋風。英國讀者紛紛往普羅旺斯尋幽訪勝,人人手裡拿著一本「山居歲月」,上梅爾讚美的餐館,點梅爾點過的菜。在梅爾喜愛的咖啡館,他們在老闆娘的留言簿上寫著:「我們因梅爾的書而來,你們的麵包果然好吃。」
梅爾現在稱不上「隱居」了,常常有冒失的讀者闖上門來,要求簽名,甚至進來參觀一下。梅爾夫婦有一次出門歸來,竟發現廳裡坐了一屋陌生人。也有人趁他家無人,跑到後院去看書中描述的那張大石桌:「哦,就是這張桌子啊。」
從讀者的騷擾看來,也許梅爾夫婦真的應該考慮搬離普羅旺斯,到加州比佛利山或別的什麼地方去,避個幾年風頭再說。很多讀者私心裡多少有著這分憂慮吧?
自由的選擇
美國「時代雜誌」於是出馬為大家釋疑,在普羅旺斯的梅爾家訪問了他:不,梅爾除了到英國、美國做旅行演講外,其他時候都住在普羅旺斯;不,他們夫妻感情很好,不勞讀者煩心;啊,是的,他們換了一部新車,不過還是雪鐵龍的小轎車,在法國鄉下用不著開賓士大轎車。
梅爾對讀者其實沒有義務。他選擇過什麼樣的日子是他的自由。只因他使用了這分自由,所以寫得出那樣的作品。讀者讀他的作品已是一種享受,至於能不能效法實行?恐怕得看緣法、看福分,也看決心吧。
(本文作者為「山居歲月」中文版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