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台北。
這裡是清清朗朗的花東海岸,山海之間,似乎縹緲盪著一種召喚。
遠離都市,也遠離了喧囂與懊躁、爭鬥與不耐。不知道昔年那個武陵漁夫可還記得通往桃花源的蹊徑,不過今日的都會文人卻知曉那通往山的後方,朝東台灣行去的道路。自西東移,已然成漩渦隱流,愈盪愈開。
車行至花蓮靜浦,秀姑巒溪從一旁輕洩入海。
路邊一戶看似久無人居的破舊屋舍,三個打赤膊、著短褲的男子正揮汗搬磚,敲敲打打。高高瘦瘦的那個是敖幼祥,當年畫「烏龍院」一砲而紅,逗得滿街老少笑呵呵的漫畫家。把頭髮束在腦後成辮的中年人叫林明華,在台北做過電視節目,也寫小說,現下就住在山另一頭的光復鄉裡。他們管那個手腳最俐落的黝黑矮個叫「麻子」,以前綠色小組的攝影師,這會兒成了東海岸「蓋房子的第一把交椅」。
這一天他們是在幫敖幼祥打點居處,幾塊空心磚疊上幾塊大木板,勞動一個下午,就有了可坐可躺的床。在此之前,這原本斯文自淨的漫畫好手,已在這小屋打了四、五個月地舖。
沒有人笑他傻,在都市待過的人,尤其是住過台北的人,即使嘴裡不說,心底深處也多少帶點諒解,也帶點羨慕的知道他為何甘於忍受一切不便,只為遠離台北的塵囂。
如他這般遠徙花東,今年文人特別多。「幌馬車之歌」作者藍博洲舉家於夏天落腳光復山區,與早來半年的岳父林明華為鄰;筆鋒犀利的藝評家黃翰萩、林翠華夫婦遷居鳳林鄉間,往返台東執起教鞭;作家七等生在年初離了苗栗老宅,覓屋於花蓮吉安鄉創作油畫。
若將時空焦距調大,俯瞰花東:鹽寮海邊有五年前就已築屋居住的孟東籬、區紀復等環保生活者;溪海交界處是敖幼祥和他隔山相望的朋友「麻子」王智章;花蓮市郊師範學院裡則有潘小雪等剛剛回流不久的藝壇中生代。台灣東海岸的自然山水間,益添幾點熠熠人文星光。
有的是彼此牽引,有的是互不相識,來此後略有聽聞「某某人也來了」。皆是中央山脈前後的陡然落差引人前來。
東海岸添星光
「西部實在是住不下去了,太亂,沒什麼新鮮事,只是看著它每下愈況,環境的惡化、俗氣的生活、又追逐得那麼緊張。」老作家七等生像痛心數落晚輩般一口氣說來。教書、寫作三十多年,退休後他選擇往東走,花蓮可能只是第一站,他懷有少時對此地純樸、安靜的美好印象,也依稀記得幼年時有位三叔公在家鄉難以生活而老遠遷往花蓮重新開始。
地處後山的台灣東半部似乎一直是人們「重新開始」的地方。只是當年是因不堪物質困境而來,而今為的是不堪西部(尤其是台北)的精神困境而東移。
敖幼祥那棟小屋對海的小窗木框上畫著一個小小人像,還有「Free,l993.9.21」字眼,是自畫像?他點頭笑答:「我昨天畫的,昨天我把鐵窗弄掉了。」三十六歲的他稱自己是「逃離台北」,逃離台北那種工作壓力大、喝酒喝得醉生夢死的日子,在這裡生活簡單,自己洗衣燒飯,一個星期寄一次畫作稿件。斜坐陽台,他看著溪流、看白鷺鸞飛
翔、看對岸穿著紅衣在溪邊草地上課的小學生,想起了仍住天母的妻子和孩子,「這邊小孩多可愛,也很少戴眼鏡的,你說台北小孩有什麼童年?」
也許為人父母者對東西岸差異別有體認。專職寫作的藍博洲先從北縣三重搬到屏東長治,過年前兩個孩子都因空氣不佳,感冒互相感染引發肺炎,相繼住院。「那裡晚上空氣裡都是養豬戶豬糞的味道,台灣西部已污染到沒辦法住了。」在雜誌、報社做過不少調查採訪的他表示。說話時,那個曾病懨懨的三歲兒子藍文寧又跑出去玩耍,來此才兩、三個月已在村中混得廝熟,贏得「村長」名號。
大多數迢迢東移者,想是已走出西部繁華,都過著自己勞動的生活。姑且不論鹽寮區紀復等提倡簡樸環保的自然哲學者,年紀輕輕、住在石梯灣半山腰的王智章和新婚妻子也自己動手築屋,養雞餵鵝,藍博洲夫妻還打算自做水泥匠修整一間書房。「自己種菜、自己摘、自己養,有一種在生活的感覺、比較實際的感覺。」汗衫短褲像個莊稼漢的藍博洲說:「不像在台北消費社會,什麼都用買的,一出門就有便利商店。」
東海岸的清新環境頻頻越山相喚,尤其是探求心靈生活的、自主空間的文化人和自由工作者,較喜歡、也較易於在此立足。移居者已起屋闢地,在台北,仍不乏有人游移於東西兩岸的吸力和推力之間。電影界、學術界有人在花蓮縣境購屋,暇時來此一住;多位任職報社的詩人、作家竊議東去,都苦於找不到適當工作。
這彷彿是一吊詭。許多人想到花東兼顧生活和工作,奈何當地乏就業機會,但倘若花東是一遍地職業、欣欣向榮的地方,失去安靜和純樸,想必他們也不願來了。
連根拔起
眼前「西部來的人」多是已有相當割捨,或歷經掙扎調適。鹽寮海邊木屋裡的區紀復,是捨棄了留洋學位、南亞企業高職而來;年過半百的七等生自謂是從西部「連根拔起」,初來時一個多月找不到適合居處,幾乎要回頭;林明華剛自台北返回花蓮家園時,夜晚一度忽忽如狂開車四處闖……。
人的遷移,如同社會的變遷,腳步倥傯的背後,有著各式的心情故事和人間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