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會殿堂上,立委質詢起官員總是插腰怒指,咄咄逼人。外表斯文、有上億身價的新閣揆連戰,也難逃唇舌攻擊;只是這樣的畫面,在有心人眼中看來別有感觸,「如果今天是他老婆這樣對他,恐怕他早就一拳打過去了。」有人這樣說。
連院長的心裡一定不是滋味,幾乎每升一次官,「打老婆」的話題就要被人拿來議論一次。這回立院審查閣揆資格時,他又被立委周荃問到:「聽說你有打老婆的作法,而三總、榮總、台大都有驗傷的證明,是否如此?」
「對我來說,幾乎是天方夜譚。」連戰鄭重表示:「本人的家庭十分幸福美滿,可以說是典型的模範家庭,個人認為家庭中的每一個人均應彼此尊重,……要建立祥和社會,即應由家庭做起。……」
長長的答覆中,他沒說打過,也沒說沒打。
當此同時,民進黨籍的女性國代、也是律師的蔡明華接到一位名人之妻打來的電話:「你們怎麼這麼傻,毆妻怎麼會有證據?毆妻都在閨房中啊!以前你們看到我戴著墨鏡,或者身上一塊黑青,我說不小心撞到,其實都是我先生打的。」
經手過婚姻暴力官司的幾位律師都承認,這種事例舉證困難。即使身上鼻青臉腫的,也難以證明一定是某人動的手,尤其侯門深似海,如何探源由?若不是像前述那位太太忍不住訴苦道出,就是家中其他「親近」人士耳語閒流洩出來。
像仁愛路上一帶住有高官巨賈的高級住宅區,據一位當地偶有聽聞鄰居動態的主婦形容,這類打老婆消息走露的典型路線是:毆妻人家的佣人→家裡司機→雜貨店老闆→另一家的歐巴桑→然後就整條巷子都知道了。
每二十分鐘一件婚姻暴力
台灣的婚姻暴力案例已不容人小看,難怪人們要竊竊私議。去年省社會處公布一項調查,發現每八位婦女中,就有一位曾受丈夫施暴;婦女救援基金會董事長王清峰也估計,平均每二十分鐘,台灣就會發生一件婚姻暴力事件。
婚姻暴力包括了老公揍老婆,當然也有老婆打老公的,只是女人在先天體能上不如男人,因此遭殃的往往是老婆。清大心理系副教授陳若璋多年來努力解決婚姻暴力問題,她見過被丈夫從樓梯踢下摔得骨盆破裂的女人,也遇見過被啞鈴打得雙腿無法走路的婦人。
陳若璋努力得深有挫折感,她認為目前台灣有此問題的夫婦,約有二0到三0%(超過省社會處的統計,也超過美國的一六%比例);而且有此記錄者分布在各階層,其中不乏高社經地位者。
「很多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接觸過婚姻暴力案例的人士談起來,不難想到一些頗具身分地位者,包括傑出的青年企業家、博士級人物、大銀行的副總經理……,聽說新聞界還有拿電棒懲妻的。
這些人當然不輕易露面。協助諮詢的亞東醫院精神科主任馮榕,有次打電話給一位當事的先生,想聊聊實情,對方則語帶玄機的說:「馮大夫,我們認識,最好還是不要見面。」;尤美女律師看多了夫妻聚散離合,也不免時有驚嘆:「我昨天才從報導上看到他們恩恩愛愛的,咦,怎麼今天就來我這裡了?」
關於打老婆,在專家的研究中,是一種無法控制情緒的表現。「高階暴力」(有人這樣形容高階層人士的婚姻暴力),所以令人注目,不僅是因為他怐漯齒W度,也因為能們的婚姻故事容易讓人聯想--這些掌管一個公司前途,或負責許多重大決策的位高權重者,當他們壓力達到臨界點,無法處理情緒時會如何?當他們情緒失控時,是不是每次遭殃的都是他老婆?社會上會不會「上行下效」?
不容挑戰權威
一家以經營通訊產品為主的企業,董事長辦公室有這樣的實況:
老闆夫婦又為人事問題一言不合了。老闆晉用了自家的兄弟姊妹,都不許胼手創業的老闆娘聘用任何一位娘家人。
漂亮能幹的董事長夫人開始口不擇言,大肆抨擊其夫的用人不當,西裝革履的企業家怒不可遏,衝過去捶她、扯她頭髮、掐她脖子。夫人拚命閃躲,偶爾抓到東西就丟回去,但仍明顯的落於下風……。
在員工的描述中,這種情形已是司空見慣。這位在外意興風發、口才便結、曾身居企業家組織龍頭的知名人士,平時就是位「有魔鬼訓練營性格」、「說對就是對、不對也強詞奪理」的人物。
毆妻的人,通當不允許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
陳若璋曾在輔導案例中問過男方當事人動手的那時,心裡想的是什麼?答案常常是「太太的嘮叨」。
「太太的嘮叨可能是意見不同,可能是不願意按照先生的遊戲規則,對於權威性格來說,那是一種挑釁。於是「你懂什麼?不聽話,我就給你槓」、「我代表國家教訓我老婆!」,諸如這般紛紛出籠。一拳揮出,紓解了心中(權威受到挑戰)的挫折感,是一種權力的展現,也是最快速、最方便解決爭執的方式。
展現權威的背後,往往潛藏著缺乏自信的人格。精神苦學醫生馮榕見過一個公管事業分支機構的主管,他極端猜疑,幾小時沒見到太太,心生疑懼,就打;追問行蹤,問不滿意,也打。
缺乏自信者可能會出現一些外人視為「神經質」的小動作,例如不停的眨眼睛。一群台大校友聚會時,還會談到當年某系一位有毆妻傳聞的系主任上課時,常有不停眨眼的習慣。
不一定是一無所有的人才對自己沒有信心,有時擁有太多也會讓人失去信心。晚晴協會創辦人施寄青的前夫曾勒過她脖子,他也算是世家子弟;經過多年經驗觀察(自己或別人的),施寄青可侃侃分析:某些達官貴人的第二代,在成長過程中較一般人容易獲得許多東西,同時也承受極大的期望,將門要虎子,如果自己的能力比諸自己所獲得的名利和期許,中間有落差的話,就可能衍生出信心不足。
美國電影「Bed of Lies」中的一段對白,表露出這類型人的心境:
「他說他知道是不對的,只是無法控制。他對自己獲取什麼很有辦法,然後會害怕,不管是政治,或是婚姻,始終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這是挨打多年的女主角在法院長廊中,對律師談到夢中所見的夫婿。片子依據真人實事改編而成,男主角是州長之子,做到最高檢察長,是整個家族、也是「全州最寵愛之人」。
刺激毆妻的社會因子
一般人很難像前述那家公司的員工有緣得見「有錢人生活的另一面」,但可以從文學、戲劇作品中窺見另一幕人生。這部電影中女主角也曾多次隱忍,有一幕戲是:
她(坐在梳妝台前用粉撲輕拍著手臂上淤青):「放心,我會穿披肩,沒人會看見。」
而他(站在臥房門邊繫領結,準備赴宴的樣子):「就說你正要跌倒,被我抓住好了。」
(見妻子沒反應,有點惱羞成怒的指著對方)。
「這是個意外,我跟你道歉過了!」
雖是一駒戲,但是人生如戲,誰知真實舞台沒有同樣的情節?
專家議,「婚姻暴力三部曲」就是打人→道歉→和好恩愛,然後下次一有爭執又打。專家也說,名人的太太為了形象,為了兩人共同的利益,挨打後比起一般人更得隱忍。
好幾位仕紳妻子到馮榕處吐露心酸後,在社工人員安排就緒,將代為出頭之際,都臨陣退卻,理由是:「我不能影響了先生的前途,他沒有前途,那以後我靠什麼?」而那些前程似錦的男士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話則是:「那個男人不是這樣?」
他們口中的「那個男人不是這樣」,指的是外遇。一位和企業家團體相熟的人士指出,商界不少毆妻者是由於有了外遇,引起妻子不滿、抗爭,於是乾脆暴力相向。
「很多文戲記載,絕對不要相信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就不會動手打人。」在美國後事過心理諮商的王巧雲表示。國內尤美女律師也發現,一些高智慧男士已經毆妻毆出心得,知道如何運用技巧,會讓醫生驗不出傷,例如用拳頭捶頭,用棉被悶人,妻子即使被整得頭昏腦脹,渾身上下也我不到一絲傷痕。
社會上似乎有許多因素,在刺激著這些不成熟人格中的毆妻因子,像商場中的應酬文化、像男尊女卑的固有心態……。關心兩性議題的學者不約而同提出,家庭(如父母總是教導男孩要出人頭地,家事由妹妹做就可以了)、社會(如總是強調男人要功成名就、頭銜要一長串亮得出來)往往極力塑造男性是權威的、是主導的,卻很少告訴他們要經營家庭、要尊重女性,因此當他們在外打拚,承擔了無數壓力之後,回到家中若有不順心,就辟哩叭啦傾洩在伴侶身上。
在外是民進黨,回家是國民黨
投射在政壇人物亦然。蔡明華於一次在野黨所辦的「婚姻暴力」座談會中談到,民進黨中很多人厭惡國民黨的高壓統治,要追求和平、民主,但回到家中對自己的太太又是另一回事。「所以我當說他們「在外是民進黨,回家是國民黨」。太太們聽到都點頭說是。」她如此形容。
誠然社會上的刺激重重、壓力也重重,人少有不爆發的時候,但也要看個人如何掌控。
「壓力是那裡都會有,就看人會不會縱容自己。」電視製作人魏約翰說。他和知名的妻子、台北市議員秦慧珠的婚姻暴力新聞,曾在兩年前喧騰一時。
一個是問政犀利的議壇女將,一個是以關懷現代家庭、婚姻為主的「中視劇場」負責人,卻在一次激烈衝突後,秦慧珠向媒體訴苦,揚言離婚。三天後,魏約翰手捧鮮花公開道歉,以喜劇收場。
口才、氣勢不遜於妻子的魏約翰如今坦然剖析自己,以前喜歡瀟灑、隨興,多年來在影視圈的呼風喚雨也養成了易吼易怒,情緒隨收視率起伏,「現在我比較懂得自我約束,要紓解情緒時就去運動,跑步一小時下來,臉上的線條都柔和許多。」
當年衝突的導火線是對孩子的教養態度不一,現在兩人學著互相調整,他說:「她在的時侯,我儘量不罵孩子;或是我教孩子時,她就不在旁邊。」民意代表少有時間在家,秦慧珠也學會在趕場間抽空回家陪先生孩子吃飯,然後再出門。
暴力雖會循環,也並非不能斷然遏止。儘管研究題示,成長在父母打架的家庭中,下一代往往也是另一場婚姻暴力的重演者;不過還是有人打破了這層宿命。
一位國民黨籍立委從小見雙親互毆,使其非當珍惜家庭溫暖,現今在國會中極力反對肢體暴力,致力爭取人權;知名政治漫畫家魚夫的婚姻向來令人稱羨,但他若不說,很少人知道他有見父母拳打腳踢的經驗,「這成長過程反而讓我對女性的痛苦瞭解更深,更懂得經營婚姻。」
親密愛人和共枕敵人常是一線之隔。為兩性診病的馮榕醫師從心理學觀點來看,人與人之間距離最近、也是最窄的關係就是夫妻,如何看待和調整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讓憤怒的情緒蔓延,人人可學著拿捏。(人格障礙者除外,但這類人造成的婚姻暴力相當少數。)
「怒氣達到頂點,實在忍不住怎麼辦?」一位碩士級的先生曾來求助馮榕。馮大夫的建慧是打沙袋,沒有沙袋就打門(當然是那種三夾板做的薄門,不要找鐵門)。還真有效,這位先生家的門至今換了七、八個,但至少他的拳頭從沒有落在老婆身上。
制度化的處理
又要如何應對那些已拳打老婆的人?
陳若璋教授懇切希望政府能制度化處理。除了廣設庇護站收容和協助被毆婦女,對於毆妻者,當地警察和社工人員必須立刻介入,隔離此人接近妻子,甚至可仿國外將其強制治療,接受心理輔導。
這是針對一般人,至於那些承擔了許多壓力的達官貴人,友緣基金會執行長、也在大學教社工的廖清碧想得更遠:「我覺得他們要有一些諮商對象,或在幕僚中有心理、社工背景的人,當情緒不對時,就趕快打電話給這些人,紓解一下。」
是牽手還是敵人?要祥和社會還是暴力家庭?當怒衝腦門,氣上心頭,動手的那人如果能冷靜想想,也許結果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