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曦,高雄左營眷村裡,「四海一家」前的草坪廣場還罩層濛濛霧氣。村裡的老人們早耐不住寂寞,頂著一絲曙光,在草坪上舒筋骨、打太極。
自治新村巷子口一家豆漿店,油鍋嗤嗤作響,一條條拉長的白麵皮瞬間翻滾出黃澄澄的油條。隨著天色轉白,老人家們運動畢,店裡緩緩上座,一套燒餅油條、一碗豆漿,開始交換彼此閱報心得。偶爾,背書包的學童、著制服的海軍,來去匆匆。
「三一四之後,沒幾天好日子可過囉!」
「前陣子回老家,他們說我們是台胞;回到台灣,民進黨硬說我們不是台灣人。」
「我來台灣四十四年,住高雄四十年,你說我是那裡人?」
「我愛台灣的程度,有歷史作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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迥異於台北,高雄人處處展現熱情、草莽、及高漲的本土意識,相對於此,左營眷區則宛若高雄市裡一文化歧異的小國度。
飛馳在縱貫高雄市區的中華路,穿過馬路盡頭的地下道,十二層高樓組成的果貿新村緩緩浮出眼前--左營到了。
夾在半屏山和壽山之間,左營擁有全國最大、最集中的眷區,占地二千三百公頃,約高雄面積的一五%,也是高雄市外省族群的最大集結地。
若按高雄市人口結構,一成六的外省人應可產生六至七位市議員,但目前僅有兩位外省籍,他們都來自左營眷村。
高雄的租界地
高雄人稱它是「高雄市三大租界地之一」。(左營軍區、高雄港、臨海工業區)
村子裡有海軍軍區獨立供應的水電系統、有專供眷區子弟就讀的中小學、有軍醫院、電影院、後勤補給及生產事業……。若用圍牆隔開,村子裡的人可以自給自足、獨立生活。
十幾年前,圍牆確實還存在,門口有衛兵崗哨管制村民出入。如今,牆已成斷垣殘壁。
歷史因緣,台灣史上最大規模的遷移,使這批東渡來台的軍人、家眷,在此落地、扎根。同處於移民都市的高雄,牆裡牆外長期隔離,孕育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
左營眷村長大的台視記者吳恩文,唸完雄中才北上讀大學,當他被調到南部新聞中心,同事認為他應如魚得水,誰知他的高雄印象,「僅只於左營到雄中的那條路。」
四十九年次的市議員賈先德,是典型的眷村第二代。他直到考上鳳山高中,註冊時才發現:「世界上竟有台語這種語言。」
長期封閉,發展出獨特的眷村文化,夾處於高雄港都,尤顯突兀。
當市區橄比高樓平地竄起,五十層「長谷大廈」傲視全台,村子裡卻四十年如一日,苔痕爬滿低矮的紅牆黑瓦;當「美麗島事件」在高雄生根,發展成「黨外聖地」,圍牆裡的意識型態,仍貼著「軍區政戰體系」運行;當台獨思想逐漸成為高雄地方意見領袖的主流,眷區裡都舉辦反台獨大會,發動萬人簽名;當高雄市民因(台灣人總統不能批評)趕走新連線,村子裡則醞釀發動國代罷免李登輝;強調本土意識的民眾日報、台灣時報以高雄市為大本營,但眷村裡中央日報仍擁有最多訂戶;選舉時王天競在高雄市區喊反台獨,政見會被砸場、服務處被包圍六次,但主張台獨的民進黨候選人到村子拉票,也曾遭到「驅逐出境」的待遇……。
四十年來,各自發展,井水不犯河水,即也相安無事。尤其隔壁李家取了本省媳婦,巷口張家女兒嫁了本省丈夫,省籍也在彌合中。
我是台灣人,也是高雄人
剛過完七十歲生日的自立新村里長江宗禮,兒子取了本省媳婦,本省的風俗習慣也帶了進來;家中有眷村少有的佛堂,本來只有祭祖,現在七月半也拜拜鬼兄弟。他聲若洪鐘地說:「我是台灣人,也是高雄人。」
只是,潛藏的火種,似乎被刻意地撩撥點燃。三一四事件是個引爆點。
「是新K把眷村的人武裝起來,出來對抗台灣人,」一位高雄市民歸咎於新連線。
國代趙良燕被「指控」動員眷村當基本聽眾,她也表達不滿:「是民進黨的暴力行為激化了外省人危機意識。」
事件之後再看高雄,省籍情結確實被那根暴力的棍子挑起來了。
一個周末午后,位於市中心的扶輪公園裡,有分南台灣的悠閒,陽光穿透樹梢,把地面剪成一地碎花。高雄市民三五成群,或奕棋,或打牌,或清談。「三一四」事件仍是熱門話題。
當「遠見」攝影編輯按下快門,立刻引來一陣議論,一位長者出面協調:「還好你會講台語,否則我們會把你當「抓耙仔」。」
位於左營眷村外圍的果貿新村,里長何延年「三一四」出借的二十八面國旗,都被燒光了,正苦於三月二十九日辦活動沒有國旗可用。他悲憤地說:「眷村目前不是生活問題,而是生存問題。」他目睹一位外省人在雄中會場因說國語被揍,後來因掏出民進黨黨證「驗明正身」,才「倖免於難」。
擔心另一次「二二八」
屬於眷村第二代的屏山里里長高偉樑,甚至擔心:「會發生另一次二二八,只是角色互換。」
「大家彼此失去了信心,不信任感造成相互猜忌,」作家李昂在「外省人台獨協會」舉辦的「三二九族群共和晚會」上,期待大家多一點愛心關懷周遭的人,比談省籍更有意義。
只是台下仍有這樣的呼聲:「趕走吃台灣米、喝台灣水而不認同台灣的賣台集團」、「拒乘印有「榮民」的計乘車」、「募款所得要為台灣人做事,不准給外省人用」……。
前立委,現任中興銀行副董事長王志雄觀察近年高雄政情的發展,他憂心:「過去選民分民進黨、國民黨,現在是分本省、外省。」
除了被激化的省籍意識,執政黨近年的流派之爭,也帶動眷村的改變。
高雄市選出的國代江綺雯,嫁到左營眷村二十年,她相信:「早期眷村是一股安定社會的力量。」
但是這股力量,正逐漸在鬆動。
眷村第一代半生戎馬,效忠黨國、堅持中國統一的觀念根深柢固。當他們發現今天的國民黨不再是過去效忠的國民黨時,原有的價值體系瀕臨瓦解。
一位果貿新村退休的軍醫,讀了朱高正給李登輝總統的公開信後,不但要子女詳讀,還加框裱揹,準備當「傳家之寶」。
怕國民黨要趕我們走
少將退役的市議員汪修慎,所接觸選民的恐慌常是:「我們生存權將發生問題」、「退輔會將裁撤」、「終身俸快沒了」、「我們不怕民進黨,怕的是國民黨要趕我們走。」
眷村地小人稠,一件消息可以從晨間運動一直談到傍晚的樹下龍門陣,情緒很快地感染開,支持過去照顧他們的「非主流大老」及新生代「新連線」,反成眷村的主流。
第一代歷經大時代戰亂,多數在大陸整個家族只有一枝一葉漂流在外,無恆產、欠人脈,第二代教育成功者,循著既有體制升學、北上發展或出國,不然即走父執輩老路,進入軍校。當眷村第二代大量晉身中產階級後,多半離開那籬芭圍成的世界。左營眷村儼然一座老人村。
許多老一輩的還清楚記得,趙寧、趙怡父親是將官住合群新村,歸亞蕾住自治新村,康弘、王祖賢在……。
當第一代因長久隔閡,心理上與台灣愈來愈遠,第二代則在與外界接觸後,不斷從摩擦中調整。不論外出發展或選擇留在「家鄉」,「思考模式還是貼著眷村文化在運轉,」賈先德深有體驗地說。他是少數還留在眷村並從政的第二代。
他們對於國家的認同及忠誠度,尤其根深柢固。住果貿新村的郭運華,還在政大念會計研究所,對於大陸,「根的感覺比對左營還強烈,」雖然他很清楚知道,不可能再回大陸,而且那地方的生活空間,也已變得不是自己所能接受的。
一位高雄市民看眷村第二代,他認為,他們的父祖用性命背著「中華民國」到台灣,當他們把這包袱交給第二代,「否定包袱就等於否定部分的自己。」因此在左營這封閉的社會,與外界有接觸的都離開了,留下來只會愈住愈恐慌。
台語成為必備生存工具
留在高雄發展的第二代,掌握本土語言當然是最重要的調適,台語成為必備工具。
從事保險業的梅瓊文,曾任職一家廣告公司,老闆是外省人,但給他的第一個建議是:「學台語。」現在從事保險業,她深深體驗到,「語言就代表顧客」,甚至還遇上「只要用台語跟我講,就買你保險」的情況。
市議員賈先德學台語起步晚,現在還請了家教。
崇實新村的涂正明,在南方文教基金會擔任執行秘書,國台語轉換自如。六歲的兒子名涂然,他捨棄三所離家較近的眷區小學,打算把兒子送到「民區」的舊城國小,儘早習慣不同的族群。
第一代逃難,第二代在調適中成長,第三代呢?
一萬年到一萬五千年前,第四紀冰河期,台灣與大陸間的陸塊沉沒,原屬喜馬拉雅山系的物種,因氣候、地理環境改變,逐漸發展出台灣特有種台灣彌猴、台灣鐵杉、台灣冷杉……作家吳錦發以此例推論,台灣這塊土地上,有四、五十種民族,不論先來或後到,都是台灣人。
一片拆遷聲中,左營儼然眷村居民的最後根據地,土垣磚牆可拆,但心理的圍牆如何拆?或許牆裡牆外的人都需要時間。
眷村小學的台語班
「點仔膠,黏到腳,叫阿爸,買豬腳,豬腳箍,滾爛瀾,餓鬼囝仔流嘴瀾……。」明德國小學童興奮地學唱這首台灣童謠。
本省小孩對這類台灣童謠幾乎都能琅琅上口,但眷村的兒童則缺乏這樣的學習環境。基於此,明德國小從上學期起,闢設了高雄市第一個台語班。
位於左營自立新村旁的胡德國小,是典型的眷村小學,全校七百八十六位學生,有七0%是軍眷子弟。立委陳哲男每月花三萬元支持成立此台語班,原本擔心家長反彈,只打算開一班,沒想到一開班就吸引了兩百多位學生報名。目前三到六年級共四個班。
明德國小利用每周三團體活動時間上課,「非正課,沒考試,小孩子都覺得很新鮮,」林教務主任認為,只要小朋友敢開口,不一定要馬上學會。
上學期,校方引進宜蘭的教材,結果發現,旁聽的家長都學會了,小孩還不肯講,因為宜蘭的教材,是適用於「已經會台語的兒童」,屬中級班,而眷村小孩,連「入門」都談不上。這學期,教材由學校老師自己編。
負責部分教學課程的黃俊景表示,語言多多益善,「只要把學習的心啟發起來,還可以從台語節目各種管道學。」
小朋友多半抱著好奇心態上課,一位沒有報名的三年級學生還天真地說:「學台語會耽誤功課。」
「語言是促近省籍融合的第一步,」但陳哲男也表示:「態度要健康,不要太政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