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共總書記戈巴契夫上任以來,積極致力於改善經濟。本刊在去年十二月號的「新聞圖說」裏曾經提到,蘇聯的經濟問題其實是整個體制的問題。美國學者高德曼(Marshall I. Goldman)認為,戈巴契夫似乎也已經瞭解到,不放鬆政治與社會方面的限制,是不可能刺激創意、發展高科技,並提高生活水準的。
有鑑於此,戈巴契夫最近提出「開放」的口號,並表示要給予藝術創作較大的自由。
他得到的回響極大。詩人和劇作家在作品中抨擊官僚作風,出版商要求解除對一些小說的禁令,電影界也爭取放映原先被查禁的電影。報紙大膽揭發國內問題,連素來穩重的國營電視台也播出了許多痛陳時弊的訪問談話。
蘇聯的知識份子似乎被這一場前所未有的「百花齊放」運動挑起了熱情。劇作家羅佐夫(Viktors S. Rozov)興奮地寫道:「想想看,這是我們有生以來,至少是戰後以來,第一次有人坦白指出,我們的國家不是十全十美,我們必須力謀補救。」
戈巴契夫的兩難處境
自由是要付出代價的。戈巴契夫的政策惹惱了保守份子,他承認自己遭到激烈的反對。當年赫魯雪夫大事改革,反對者取了他的性命。戈巴契夫預言,如有必要,他們也可能用同樣的方法對付他。
保守派恐懼任何的改變,尤其恐懼自由化。高德曼相信,在這樣一個實行嚴厲政治控制已達七十年之久的國家,稍一放鬆就像是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民主改革的呼聲有時會自己衍生力量,產生的結果可能是連黨內改革派都不敢贊同的。
這正是戈巴契夫的兩難處境。要推動經濟改革,他必須放鬆箝制,但放鬆之後的副作用,可能不是他所樂見的。不過,戈巴契夫似乎已經下定決心。他在一次作家協會的聚會中說:「(自由化的)過程不容逆轉。我們不做,誰會來做?現在不做,更待何時?」
聽起來豪氣干雲。實際的情形如何呢?西德「明鏡」週刊訪問了蘇聯實際主管文化事務的官員,試圖探究蘇聯官僚體系的態度。
以下是訪問內容。
問:自戈巴契夫任總書記以來,一些曾因內容不妥或批判性太強被禁的戲劇與電影又可以上演了。出版界是否也會有這種變化呢?某些被禁的書籍會不會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答:我們現在審核一些很久沒有印行的作品。現在考慮的重點不在政治理論方面。我們只是要仔細研究,那些是讀者要看的書。
對讀者瞭解不夠
問:現在蘇聯各方面都在強調革新,出版界會有什麼樣的改革呢?
答:改革,重建-這不是一蹴可幾的事,而是一種過程。從二、三月間第二十七屆黨中央大會之後,全國上下都開始有了轉變。你提到批判性強烈的戲劇和電影,沒錯,目前是比較多些,但關鍵並不在數量。要說具批判性,還得看它是不是建設性的,不只是指出錯誤,還要進一步提出克服的方法。這才是我們所謂的改革。就出版業方面而言,我承認,還不符合當前的情勢要求,原因我不便說明。目前我們走的是民主化路線。
問:怎麼說?
答:讀者可以參與決定該出些什麼書。只有在出版計畫方面儘可能公開,才能做到這一點。到目前為止,對讀者意見的瞭解還只是很浮面性的,因為不瞭解,所以很多書以前都沒有出。
問:那些書呢?
答:譬如吟唱詩人兼演員魏索斯基的詩集(Wladimir Wyssozki)早就該出版的。我個人並不覺得他是多了不起的詩人,當演員倒相當不錯,是年輕人的偶像。可是他唱了不少愛國詩歌。明年我們要出古米留夫(Nikolai Gumiljow)的書。
問:就是那位一九二一年被槍斃的反革命份子。
答:此外,我們還準備出版女詩人翠塔葉娃(Marina Zwe tajewa)和阿馬托娃(Anna Achmatowa)的專集,還有巴斯特那克(Boris Pasternak)的。
那些題材是禁忌
問:包括他被禁的小說「齊瓦哥醫生」嗎?
答:我們還要檢查看看。我個人覺得應該出版。我們會和作家協會討論之後決定,他們組織了一個「巴斯特那克委員會」。我們準備了四套書,齊瓦哥醫生也是其中的一部。
問:上次作家會議上不少作家批評出版界官僚。詩人沃斯納生斯基(Andrej Wosnessenski)說,作者花百分之十的時間在寫作上,百分之九十在出版上。
答:作家和出版商之間總是會有意見不合的。作家通常都恃才傲物。作家協會上萬個會員裏,不少人自視過高,他們的書還沒有好到該全蘇聯發行的程度。
問:還是有來自官方的阻礙吧?
答:小官僚總是免不了的,那是我們大家的敵人。過去,出版界有些官僚,專門培養一些長於兜售文稿的半路作家,大模大樣藉著關係登上文學寶座,擠掉了真正有才華的人。
這種情形的後果不只是造成財務上的損失,更是政治的和道德的問題。唯一的解決方法,是讓讀者去決定要看什麼。
應否揭露黑暗面
問:作家也批評文化檢查制度。有沒有自由化的可能呢?
答:文化檢查實在是被曲意誇張了。在蘇聯,文化檢查只有一個作用:協助維護國家機密。有些帶軍事色彩的機關不應該出現在印刷品上,出版物內容則是由作者和編輯來決定的。在我當「蘇維埃俄羅斯報」總編輯的八年期間,從沒有過那一篇文章因審查的關係不能刊登的。在我們這兒,主編愛登什麼就登什麼,一切由他自己負責。
問:也有一些不得刊登的題材吧,如史達林的惡行;蘇聯政治領導人物私人生活;他們的收入等等。
答:沒有什麼禁忌題材。某些傳統當然是有的,譬如說,我們不寫黨或政府領導階層的私人生活。
問:這種傳統以後會變嗎?
答:我想不會,那不是我們的風格。
問:或許讀者會喜歡這些。他們想必是希望能公開談論過去的黑暗面吧?
答:我們早就這麼做了。這一類的討論沒有人叫停過,以後也不會中斷。譬如艾馬托夫(Tschingis Aitmatow)寫的「度日如年」,就揭露了黑暗面。類似的例子還很多。
問:那也不過是少數樣板而已。安東諾夫.歐斯葉柯(Anton Antonow-Owsejenko)寫的史達林傳是在西方出版的,不是在蘇聯。另一本葛羅斯曼(Wassilij Grossman)寫的批評史達林的小說「命和運」也是一樣,不是在蘇聯出版的。
答:如果提到「集體化」、公社制度,或者談到革命戰爭,和世界大戰後的艱苦歲月,那就一定會寫到史達林。歷史就是歷史,改變不了的。就算粉飾,隱去所謂陰暗面不談,也會引起新生代的質疑。
作家應該寫什麼
問:貴國詩人作家尤成科(Jewgenij Jewtusschenko)認為你們隱瞞了太多事實。地說:「在傷口上加糖比撒鹽更糟。」
答:我重覆一遍:文學和歷史上對史達林的描述夠多了。是不是還要再寫他,是不是需要用安東諾夫,歐斯葉柯的書來對這一段歷史再加添註,是個疑問。「命和運」我沒看過,可是我知道你們西方人為什麼對這本書有興趣。如果葛羅斯曼對自己的祖國還覺陌生、不瞭解的話,他何來權利批評祖國。
問:老百姓卻覺得這一段歷史有整理的必要。
答:你的說法我不敢苟同。真奇怪你對蘇聯人民的態度下如此輕率的斷語。每個國家的人都希望瞭解自已的生活環境,希望幸福快樂。蘇聯百姓也不例外,可是讓他們快樂,並不需要去算歷史的帳。
問:這樣做,有隱瞞歷史真相的嫌疑。
答;對史達林,我們在一九五六年第二十屆黨大會上已做了歷史性的論斷,黨大會的決定,是全國甚至全世界周知的,談不上什麼隱瞞真相。
問:二十屆蘇聯共產黨大會的紀錄不是每個人能讀得到的。
答:每個真止想知道的人都讀得到。
問:你認為作家該寫些什麼呢?
答:我們同胞缺乏的是報導國內各時期革命過程,積極描述實際狀況的真正好書。雖然整個社會在求新求變,可是改變的過程複雜而不一致,也遭遇到一些阻力和反對。舊有的既得利益者是不肯輕易放手的。
英雄表率太多了
問:如果不能很明確的斷定作家寫的東西是不是超出規範時,由誰來做登不登的最後決定呢?
答:我們整個出版程序是由我們這個國家級的委員會來決定。委員會當然不可能篩檢每一篇文章,所以就要由出版社代勞。出版社發覺什麼不妥,會交由地方上各共和國的委員會,或者我們中央委員會決定。
問:前作家協會第一總書記馬可夫(G. Markow)最近呼籲作家多描述光明面,突出模範英雄人物,這類英雄表率已經太多了,老百姓不是早就看移了嗎?
答:要看是什麼樣的英雄模範。今日的英雄一定有他的缺點,或許粗鄙,或許沒耐心,或許結過三次婚,可是他一定是全心投入本身所從事的工作的人。固然我們現代人也還是很需要強人之類的正面英雄的。
問:蘇聯市面上缺乏好書,即使是高爾基或杜斯妥也夫斯基之類的古典文學作品也不容易買到,為什麼?
答:任何地方好書總是缺貨的。我們的市場需要量太大了。一般蘇聯人都愛看書,再者,「缺書」也是促進進步的一種原動力:求知的力量。
問:為什麼受歡迎的作家如拉斯布丁、艾馬托夫的作品印刷版量卻不敷市場所需?
答:其實他們兩位的作品版數比別人都多。艾馬托夫十年來印行量是一千六百萬,拉斯布丁也有八百萬。
問:他們各自最新問世的兩套書只有十五萬冊,就人口比例上來看是太少了。
答:就算能印上兩百萬,也是不夠呵!何況就我們目前的條件,這種發行量是不可能的。
近三億人的需求量
問:為什麼西方世界可以按讀者的需要量印書,在貴國就不行?
答:主要因為你們西方人讀書量不像我們這麼大。我們蘇聯的印書量比西歐大多了,每本通常印十萬到二十萬冊。每年我們印行二十五億本新書,其中五四%是文學類和兒童讀物。西德這方面的書只佔二四%。
問:差別就在於讀者想看什麼書,而書店供應的又是什麼書。
答:要滿足近三億人口的需求量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我們一直在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以後十年間,我們會印些一般人想買的書,現在已經開始的是一套三冊普希金的著作,預約的人幾達一千萬,這種出版數是空前的。以後陸續要出的包括馬亞可夫斯基、托爾斯泰、果戈爾、屠格浬夫、雷蒙托夫等等,都沒有印量限制,每個預約的人都會買得到。
問:其他的通俗作品在店裏買不到?
答:以後會買得到。我們總不能一版印上一千萬冊吧。
問:為什麼不行?
答:那樣一來,什麼別的書都沒辦法出版了,要砍光樹林來造紙才夠。為什麼非人手一冊不可?有圖書館啊。
問:可憐的俄國人。他們得上班賺錢,養小孩,排隊買日用品,加上社團義務也要花時間,現在又要他們跑圖書館排隊等書看?
有些書浪費紙張
答:為什麼不行?可以在電視前坐八小時,為什麼不能跑圖書館?
問:尤成科前年底曾說:「最可惡的匱乏是沒有紙印蘇聯人想看的書,而為一些無聊的八股假學術書卻可以砍掉大半個北極森林帶。」
答:我不知道他說的八股文學是何所指。有些書確實是在浪費紙張,可是也只佔少部份。只要科學存在一天,假學術性書籍倒是少不了的。
問:你有權力不讓濫書出版呀!
答:我們確實一直在出版沒有人看的社會性政治文學書,我們也正在努力減少這類的作品,增加一些大家需要的書籍。我們已經不再需要用書來爭取擁護蘇維埃政權的人。老百姓根本不能想像,他們如果生活在蘇聯之外的環境會是什麼樣的景象。
我現在擔憂的,是書本在受電視、電影和音樂的影響之下淪為次要的地位。書是文化之寶,聯繫過去、現在和未來,是人格發展的基礎。要是人類不看書了,世界文明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要好好保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