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長江的關係,在時間和空間的兩軸間不斷旋轉蛻變。
唐代長江,山青水秀,李白不禁發出「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詠嘆。現代長江,在開發利用和恐懼水患之情兩極間擺盪。
既是養生河,又是惡水,這是今日長江的兩種面貌。兩種角色的矛盾愈來愈尖銳,大陸林業部科學技術委員會特別指出,如果不能儘早解決,長江流域「這個中華心腹之地就要變成心腹之患」。
未來經濟成長的動力
靠水吃水,長江邊賣稀飯的小販逐船而居。旅遊船還沒靠岸,小販搶著把做生意用的桌椅碗盤占好最佳位置,就著山勢,上上下下擺開。小販賣的食物、江輪供應的飯菜茶水、兩岸農田引用的灌溉水,乃至長江攜帶泥沙創造出來的海埔新生地--長江三角洲,都是長江送給中國的好禮。
長江更是大陸未來經濟成長的大動力。
計畫中,長江的水要送往缺水的華北(南水北調);運用長江上游落差發電,電要送往華東(西電東送);最近盛行的「弓箭理論」,更把長江的重要性往上推。
依照弓箭理論的說法,沿海區域是弓,西南地區是弦,貫穿中國東西的長江就是箭,現在弓越張越滿,西南也完成開發準備工作,箭在弦上;長江一動起來,就要把中國射離貧窮、射向現代化。
但是隨著水患頻率日高,長江愈來愈像一條惡水。
根據統計,西漢初年到一九一一年,長江平均每十年發生一次大洪水;一四九九到一九四九年間,湖北區域每二、三年決堤一次。一七八八到一八七0年間,百年一遇的洪水,一百年內發生三次;現在長江上游有些地方,都只要一天雨量大過一百公釐,就會發生水災。
「長江之險,險在荊州」的江漢平原,更是人人談水色變;還未到汛期,防汛已經繃緊居民每根神經。沿長江邊建築的荊江大堤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成堆的石塊,萬一決堤就要用它來補堤防的缺口,今年用不到就搬回去明年再來。
住在當地的劉成華說:「年年都要做最壞的準備,思想上絕對不能鬆懈。」如果漲水超過警戒水位,國務院批准分洪,住在分洪區的居民要在四十八小時內撤離家園,居民都清楚撤離的規範--只許一個人出來,什麼家當也不准帶。
水緣變水怨
荊江大堤沿岸的居民和長江鬥了數百年,現在已到不能忍受的地步。最高的堤防高十六公尺,而且從宋代開始修築的堤防,地基弱,再加高就會塌掉;部分已是白蟻為患,蟻洞大如炒菜鍋。
長委會的水利專家發出警告:「長江一旦決堤,必定會帶來毀滅性的災難。」
修了多少年的水緣,至此變成水怨。
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何乃維的考證,唐朝時長江水是清的。水經注上說,三峽兩岸「林木高茂」,江水「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現在的長江水是黃的,山是禿的,已是一條失了色的河。 五月的三峽,台灣旅遊團絡繹於途。看過三峽的旅人往往不談夔門壯、巫峽秀、西陵險,先談長江的「黃」;有的說:「長江要變成一條黃河了。」有的操著台灣口音說:「長江是黃泥巴水。」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黃河化還只是表相,森林過度砍伐、水土流矢、污染和與水爭地,是水患越來越嚴重、長江變成惡水的主因。
「長江不會變成黃河,但是情況比黃河還要危險,」四川省林業設計院研究員王萬英說,黃河流經黃土高原,土層厚,經得起流失;長江流域土層薄,一公分厚的岩石風化成土要三百年,雨水只要兩年,就會把土沖刷得一乾二淨。
大躍進是森林浩劫
長江上游號稱中國第二大林場,但是沿著主要公路從雲南到四川交界處,最常見的標語是「若要富,少生孩子多栽樹」、「護林光榮,毀林可恥」;但是一行一千公里,看不到一片成林的樹林。
一位大躍進期間被派到西南「學習」的知識分子回憶,人民公社要燒大鍋飯,只撿乾柴不夠用(稱為「毛毛柴」),轉而大量砍樹取柴。為了發展鋼鐵業,鍊鋼廠的大火爐是百年老樹的終站。在他眼裡,大躍進簡直就是森林浩劫。
即使是今天,就地取「材」仍是長江上游居民一切問題的答案。雲南地理所研究員呂星分析,當地不產煤,木材是唯一的燃料;居民沒有蚊帳,燒柴生的煙可以驅蚊蟲、乾燥物品;加上居民習慣飲茶,爐火終日不熄,已經到浪費地步,但是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著。
行經雲南山區,兩棵路樹間的空間是居民的曬材場。兩尺長短的木材整整齊齊卡在兩棵樹中間,堆得有一個人高,走過其間,好像走在行伍間校閱部隊。
破壞容易,復原難。
雲南、四川交界的攀枝花是中國十大鋼鐵廠之一,原先是一片森林,現在活像一座寸草不生的大礦區,空氣中瀰漫著煤煙、塵土、刺鼻的二氧化硫味。森林大量砍伐,水氣蒸發量比雨量還大,種什麼都難。參與長江中上游防護林體系的工作人員焦急地說:「以前我們想的還是應該種什麼樹,現在想的是種什麼能活。」
森林原來可以儲存六0~七0%的降雨,森林砍伐後,涵養水的能力降低,山區一下大雨就變成山洪,黃泥巴水滾滾流。去年華東大水災,除了華東地區雨量大之外,四川大水一洩千里也是主因,與四川森林覆蓋率只有一三%作對照,正好不謀而合。
水土和森林是不可分割的連體嬰。青山不再,表土的沖刷加深加快,結果是岩化、跑土跑肥、地力喪失,農民賴以生存的土地,終有一天要連根拔起。整個長江流域水土流失面積已有三十六萬平方公里(十個台灣大);部分山區岩石裸露,每年以五到七%的速度擴展。
搶種搶收,與水爭地
水土流失不但流失土,土壤中的養分也同時流失,導致地力下降,農民對化學肥料的倚賴也愈來愈深。化肥占生產成本比重已從一九五九年的五.九%,到七九年提高到三0%,給水質埋下不利因子。
水庫壽命也受影響。淤沙本來就是水庫的天敵;水土保持沒作好,更是人為地縮減水庫的壽命。專家估計,長江流域有四萬多座水庫,受淤沙的影響,平均每年報廢十二座大型水庫。
為了對抗水土流失,四川山地農民每年蕃薯收成後,要把雨水沖刷下來的沙收起來,下次種時再用。
山地居民與山爭地,住在湖區或靠江邊的居民就與水爭地。
山區裡梯田處處可見。長江邊看似完全是沙的地,也有農民搶種。田地都畫成由上到下的長條狀,一塊一塊,沿著江邊像傘一樣地向下張開,當地人稱這類田為「大字報田」。農民搶種也搶收;通常都是種短期可以收的青菜或是在秋水退後種小麥,第二年雨季前收割。
整個長江流域農地面積不到四億畝,其中一億五千萬畝是與山爭地,五千萬畝是與水爭來的。
洞庭湖是與水爭地最明顯的例子。
早期地理課本都說,洞庭湖是中國第一大湖,和長江流域的鄱陽湖、太湖、巢湖一起調節長江的水量。現在洞庭湖退居第二大,面積二千七百平方公里,是一八二五年面積的三分之一。一九四九到八三年間,由於實行人民公社、集體農場,加上現代築堤和抽水技術,洞庭湖在不到四十年內又小了二分之一。
岳陽市水利水電局副局長張華旦分析,洞庭湖縮小,主要是因為注入洞庭湖的河流夾帶大量的泥沙,和淤沙中含有豐富養分,自古就有「十年九不收,要是一年收,狗都不吃糯米粥」的說法。副總工程師周順歧說:「淤沙沖積出來的土地肥,新圍出來的地三年不必用化肥,種的葵花(向日葵)每一朵都像大西瓜那麼大。」
超載的長江成惡水
其實大陸的「水法」根本不准圍湖造田,但是造田卻造得洞庭湖可能只剩七十年壽命。張華旦指出,現在的作法實在是迫於現實,只希望居民不要在疏洪道裡建屋開墾就好了。
林業部估計,除非每畝田平均產能提高六成,否則長江流域三億五千萬人的溫飽問題不能解決,就不可能「還地」於自然。但是林業部門的人私下也承認,短時間提高六成產能似乎是遙不可及的夢,追不上人口成長的速度。
事實上,長江流域面積是大陸的五分之一,卻養育三分之一的人口,早已超載。
工業化可能是提高土地使用效率的辦法,但是即使還在工業化初期,長江已經是中國最大的排水溝。
搭江輪順長江而下,循著吐黑煙的煙囪、散落的煤渣,就能找致化學肥料廠、磚窯、水泥廠;循著水面不透光的白泡泡,就能找到紙廠。目前長江沿岸有兩千家排污工廠,每天排出污水三千萬公噸,占全國污水排放量三五~四0%。從污染情況來說,長江已是名副其實的惡水。
從養生河到惡水,長江和中國人同行了兩百多萬年。
回想兩百多萬年前,長江上游就有人類活動;江水在崇山峻嶺間,遇山開路,地緩則低迴,現在卻成了人人欲除之而後快的惡水。
如此尷尬的人、水關係,並不是長江流域獨有的困境,台灣、許多擠進經濟開發的地區都經歷過;稍可慶幸的是,全球已經開始一種和自然建立新關係的氣氛。
搶救長江,為時末晚。
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委員會一九八七年出版的「我們共同的未來」書中指出,未來是環境資源管理的時代--有資源的能發展,能永續利用資源的才能持久。長江一水六千三百多公里,是三億五千萬人生計的依賴,如果不能儘快化惡水為善水,長江只會以更多水患回應。
漫漫江水,將和人一起尋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