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合與獨立,是一九九一年世界的焦點話題。歐洲人是統合趨勢的領導者,蘇聯人則扮演了獨立運動的主角。
從一九九0年到一九九一年底,蘇聯十五個加盟共和國紛紛獨立,「蘇維埃社會主義聯邦」成為歷史名詞。
在歐洲,一九九一年不僅有十九個國家簽定了從北冰洋到南地中海的區域經濟協定(Economic Area Accord);「聯邦」(federal)一詞也首度公開列入歐洲共同體的整合議案,意味著「政治歐洲國」已漸漸捏塑成形。
連結的歐亞大陸,為何出現全然相反的選擇?
歐洲共同體初成立時,著名的英國史學家湯恩比就道出了它的特性:「在這個組織內,沒有強迫與征服。」
沒有強迫與征服,是今日歐洲統一的前提。
渴求歐洲皇帝降臨
歐洲人作「一個歐洲」的夢已經很久了,可是打開歐洲歷史,卻是一部二千八百年、國與國、民族與民族的鬥爭史。
早在中古世紀,義大利詩人但丁在「神曲」裡,就呼求一位歐洲皇帝降臨,來統一歐羅巴大地。
曾經,拿破崙的武力、希特勒的鐵蹄,都令人錯以為統一歐洲的皇帝出現了,但他們都只帶來更大的分裂。
政治家也曾企圖透過政治談判統合歐洲。
一次世界大戰後,歐洲各大國領袖加上美國總統在巴黎召開和會,簽署了凡爾賽條約,希冀建立歐洲和平新秩序。
事實卻是,戰勝國將戰敗的德國排除在和會之外,強制決定德國人的命運。數年後,當初被迫接受和約的德國,引爆了第二次世界大戰。
「歐洲皇帝」無法統合歐洲,政治權謀的運作也無法統合歐洲。今天成功締造「新歐洲」的是另一種人。
創造歐洲共同體,被譽為「歐洲之父」的莫內(R. Monnet),一九七三年在其回憶錄的扉頁上寫了一行字:「我們不是統合國家,我們乃是統合人民。」
扎根在民間
單一市場的具體成形,不是出自政治菁英,而是由一群企業家--飛利浦、富豪汽車、西門子等企業的總裁,於一九八三年成立圓桌會議來催生。
從環保、醫藥到硬體建設,一項又一項的汎歐計畫,在民間如火如荼的展開。歐市主席狄洛說,歐洲議會只有一個,但歐洲民間合作機構卻超過三百個,「比我們要通過的法案還多。」
「經濟學人」指出,歐洲人的生活型態愈來愈像。荷蘭社會學家阿曼達,在一篇名為「新大陸人」的研究報告中也指出:西歐各國十三歲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對於身為「歐洲人」的認同感,已逐漸取代國家意識。
比利時駐歐市代表布姆說得好:「歐洲的版圖若有改變,那是人民心裡的版圖先改變了。」 沒有強迫與征服,是新歐洲人統合的基石;強迫與征服,也是導致蘇聯帝國在一九九一年終於宣告死亡的原因。
說媽媽說的話
對於那些一次又一次面對坦克、槍炮鎮壓,卻仍然要獨立的「原」蘇聯人而言,他們心裡的國家版圖從不是大蘇聯。
蘇聯第一個獨立的共和國立陶宛,一九九0年的獨立宣言說:「立陶宛人,經過蘇維埃占據多年,現在要表達我們的主權意志。」
八月,亞塞拜然宣布獨立,但他們說:「我們是「恢復」獨立。」
獨立代表「恢復」--恢復文化認同、經濟自主,也包括恢復自由人的尊嚴與能力。
說「媽媽說的話」,似乎更能為獨立所代表的意義做注腳。
蘇聯統治時期,波羅的海三小國的學生,每個禮拜只能上兩個小時的母語課程,卻要花八個小時學習俄語。現在各共和國都編列了大筆預算,用於母語教育。拉脫維亞已經為中學與大學的語言課程,花了一千五百萬盧布,最近還要為成人教育追加六百萬盧布。
一八六三年,統治烏克蘭的帝俄領導者獨斷地宣布:「烏克蘭語過去不存在,現在不存在,將來也不得存在。」這一筆賬,許多烏克蘭人至今仍然口耳相傳。
基輔大學的教授舒坦尼感歎道:「經過三百五十年俄羅斯主人的統治,現在終於可以好好教學生用烏克蘭文讀我們的史詩和神話。」
過去俄語的地位高過其他語言,也只不過反映蘇聯人的統治心態。只有當人民能作自已的主人、講媽媽講的話,語言的融合與政經的統一才有可能。
歐洲共同體之間沒有強迫與征服的精神根源,結出今日瞭解與互利的果實。
一九九0年十一月,三十四個國家在巴黎通過「新歐洲憲章」,正式宣告:「我們信仰基於人權和基本自由的民主;繁榮要通過經濟自由與社會公義來實現;平等是一切的指導原則。」 大歐洲的根扎在國與國、民與民之間的平等對待,這種信仰落實得最徹底的地方,正是推動歐洲統合的歐洲議會。
有人形容整合歐市十二國的難度,就如同重新整編一支重金屬樂隊與一支管絃樂團;整合的過程,雜音、怪音四起。
但是,不管唱反調的是誰,他的聲音仍受尊重。
歐市統合的任何決議案,都需要全體會員國一致同意,任何一票否決,就得駁回重審。
柴契爾夫人抵制歐洲貨幣統一五年,該項法案就懸宕五年;九一年六月,歐市高峰會議,再度因英國一票的反對,歐洲共同體的政治整合議案必須全盤重訂。九月,新的主席國荷蘭再提修正案,各國依然意見雜陳。
一位執委會官員開玩笑說:「你們每天看到議案進行的速度那麼慢,絕不會相信我們在辦公大樓走路的速度有多快。」執委會之下的各委員會,每星期得召開一百五十次以上的會議,以便做最多的溝通與協調。
無事不能合作
狄洛普說:「我不是個領導者,我是個建立共識的人。」歐洲共同體能從經濟邁向政治、社會的統合,正是因為民間的共識日漸凝聚。
阿姆斯特丹一家銀行的職員阿道爾,坐在光可鑑人的櫃台後頭,指著他對面的歐洲地圖表示:「要開放荷蘭與德國邊界容易;要完全除去過去戰爭的陰影還需要一段時間,但我覺得每個人都該努力嘗試。」
在最新的政治共同體議案中,各國討論的範圍廣泛涉及「共同外交政策」、「共同防禦政策」、「內部安全」、「社會政策」、「經濟援助」以及「歐洲議會權限」六大部分,細目包含衛生、教育、旅遊、能源、藥品、消費者保護、勞工權益、政治庇護等等,關係國家主權的項目。
十二月歐市高會議各國意見的分歧性,只是未來漫長工作的開端。
不過正像「國際前鋒論壇報」專欄作家米勒指出:「議題能進入討論,就已經顯示了相當的時代意義 這是個無事不能合作,也是個事事都需要合作的時代。」
對於所有爭取獨立的蘇聯共和國人民而言,獨立之後能否明瞭合作的意義,也將是他們最大的考驗。
愈來愈獨的迷你國
以拉脫維亞為例,該國國會已通過一項「公民權」法案,規定只有一九四0年蘇聯入侵以前出生的拉脫維亞人以及他們的後代,才能成為公民。
定居當地的七十萬俄羅斯人,還有少數烏克蘭人、白俄人、波蘭人,現在沒有投票權,也不能擁有不動產。
有人預估,這項政策將導致拉脫維亞於一九九二年流失二0%左右的人口,而且是重建拉脫維亞經濟最迫切需要的技術人才。
當初受壓迫者,現在反過來扮演壓迫的角色。拉脫維亞只是一面鏡子。
在種族更形複雜的高加索地區,喬治亞、亞美尼亞、亞塞拜然三個共和國的種族主義與分離主義愈演愈烈。
「許多政治人物為了博取優勢種族人口的支持,打壓少數民族的動作比游擊隊還激烈。」莫斯科大學政治觀察家塔夫指出。
時代雜誌曾預測,如果各共和國以此態式發展,加速分裂是必然的。到時候,俄羅斯大地上搞不好會出現四十個迷你共和國,或如經濟學人雜誌所嘲諷的「愈來愈少共和國」。
不過時代雜誌主筆馬洛也指出,「獨立後的共和國,必然要以某種形式聯合,否則將是自掘墳墓。」各共和國之間高度的資源、貿易依存,使他們沒有條件獨行其是。
十二月八日,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共和國組成「獨立國家國協」,敲響了「蘇維埃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的喪鐘,卻也印證了馬洛的看法。
統合,仍是蘇聯人未來要走的路。而斯拉夫國協能否跳脫斯拉夫民族主義的陷阱,建立後蘇維埃時代的合作模式,將關係著所有「原」蘇聯人的未來。
一九九二年,將是尋求統合的一年。無論是在最前線的歐洲人,或在起跑線的蘇聯人,都面臨相同的挑戰;撇棄強迫與征服之後,如何達成更合理的統合,而非導致更遺憾的分裂。
葉爾欽/俄羅斯變色龍
葉爾欽從未親口說出「獨立」一字,但他卻是一九九一年蘇聯獨立運動最大的贏家。
翻崛起於政壇時,葉爾欽滿口粗言俚語,有次甚至因醉酒跌入河中。當時在西方媒體的眼中,他只是偶有勇無謀的反對者。
蘇聯八月政變考驗了葉爾欽的勇氣,其後四個月向中央奪權的過程,則充分顯露出他的謀略。
政變結東,他一面透過電視向全世界說:「我相信戈巴契夫。」另一方面,他都以行動表明俄羅斯共和國才是真正的主人。他威脅解散蘇維埃中央銀行;接收黃金、鑽石、煤的控制權;暫停俄羅斯石油出口;取消盧布官定費率……。
十一月初,葉爾欽仍然公開支持中央擁有外交、軍事等管轄權,因為支持「統一」。使他有理由壓制俄羅斯境內的獨立運動。
十一月底烏克蘭公民投票之前,葉爾欽發出警告:如果烏克蘭獨立。俄羅新要重畫兩國疆界。
十二月八日,他卻成為「獨立國家國協」的創始者。
風格多變,向來是葉爾欽飽受媒體批評的一點,但正如時代雜誌所形容的,他是個實際主義者,而非理想主義者。在亦進亦退,時統時獨的迂迴過程中,葉爾欽實際上是朝著新蘇維埃第一領導者的目標,直線前進。
俄羅斯國會外交事務主席米凱洛夫說:「葉爾欽無法抗拒自己成為一個獨立、偉大國家的總統。」
下一步要做什麼
十二月八日,帝俄時代的版圖在葉爾欽與烏克蘭、白俄羅斯領導者的手下恢復,葉爾欽取代戈巴契夫的奪權之路,已幾乎走到了終點。
過去,當戈巴契夫的經濟改革跟不上蘇聯政治變革的速度,葉爾欽曾指著戈巴契夫問:「下一步,你還能做什麼?」現在,全世界都在注視著葉爾欽的下一步。
葉爾欽順勢騎乘蘇聯獨立的浪潮成功了,下一波襲來的將是經濟崩潰;而這一次,他必須作一個浪潮的抵擋者。
八百多億美元的外債、煤礦減產五0%、愈來愈長的購糧隊伍……;這些從未褪色的老間題已擊垮了戈巴契夫,葉爾欽抵擋得住嗎?
當初與葉爾欽併肩抵抗政變的「民主俄羅斯陣線」主席德米特夫不是很有信心,他認為:「打垮老政權,葉爾欽是最合適的人,但對經濟,他沒有把握。」
經濟改革沒有迂迴之路,獨立後的蘇聯人不會耐心等待,下一步,才是葉爾欽最重要的一步。
法國人的歐洲夢
法國人一向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民族。要看歐洲的整合走了多遠,就看法國人的改變有多少。
法國小說家蒲魯斯特(Marced Proust),曾寫過「大我法蘭西」(Immense Human Being Called France),描寫法國人的集體意志。
對法國人而言,「法國想……」、「我帶給你法國的祝福」此類的話,是很平常的表達方式。
然而,現在經濟學人雜誌都說「歐洲,是法蘭西的新表情」。
經過法國德統密特朗十年的主政,這位模塑歐洲共同體不遺餘力的法國總統,已無形中讓歐市重新塑造法國人,成為以歐洲為出發點來思考的一群人。
這一點在法國二十個地方政府看得最清楚。
法國的歐洲?
沒有一幢地方政府的辦公大樓沒有全歐地圖。每張地圖都標示著預備投資的地點、都市人口成長狀況、通訊、交通狀況。
歐洲共同體藍底十二金星旗飄揚在地方政府大樓外,而許多地方政府派有專人長駐歐市總部布魯塞爾,並分別與德國的「邦」或西班牙的「省」訂有合作條約。
對於法國人而言,歐洲是解決移民潮的腹地、是擴充貿易的市場,也是與德國維持友好關係的保證。
法國工程師在英吉利海峽開挖耗資一百三十億美元的隧道;在南部,連接法國、西班牙與意大利的高速鐵路正在建築;法國政府則全面翻新它的電信網路,準僑迎接二十一世紀的歐洲。
法國在歐市議會的代表皮耶表示:「從歐洲來看法國的前途,遠比從法國內部看,前景來得光明。」
眼光的改變,已使法國人放棄了許多「大我」的堅持。「走在巴黎街頭,你會發現過去除了法語,任何語言都不願講的法國人,現在至少會和善的讓你知道他聽得懂你的英語。」一位在歐洲的美國人表示。
當然,對於法國在歐洲的未來,多數法國人還是相當自信的。在巴黎開麵包店的拉凡登表示:「既然法國是最努力促成歐洲整合的國家,整合的歐洲自然也能符合法國的利益。」
「何況,歐市主席狄洛又可能成為下一任的法國總理呢!」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