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墨西哥最流行的詞彙,就是:「開放」。
機場裡,墨西哥航空公司(Aero Mexico)櫃台前大排長龍;國內航線也提供符合國際航線水準的服務。一位外交部官員毫不客氣地說:「Aero Mexico以前叫Aero Maybe,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起飛,甚至連它到底飛不飛,你都沒把握;開放以後,它成為全世界最準時的航空公司。」
墨西哥銀行(Banamex)金光燦燦的招牌下,人進人出。這是最新出爐,準備賣給民間經營的銀行。一位企業界人士說:「拜開放之賜,服務已經好一點了。」
墨西哥最大的連鎖百貨公司Sanborne裡,售貨員拿出法國貨的化妝品,得意地說:「你看!開放進口以後,比法國還便宜。」
強鄰壓境鎖國自保
站在面臨太平洋的工業區裡,負責人背向藍天碧海,指著尚在施工的大片空地說:「我們的投資完全開放,隨便那一國人,無論投資什麼產業,我們統統歡迎。」
今天墨西哥的平均關稅只有四%;除了銀行限制外資在四九%以下,石油不准外人投資外,絕大部分產業包括公共建設在內,外人均可擁有一00%股權,的確如總統府的中央官員所誇口:「我們墨西哥是全世界最開放的國家。」從保護主義到自由經濟的路,墨西哥走了將近七十年。
墨西哥有句名言:「我們離上帝太遠,離美國又太近。」
「跟全世界最強大的國家交界兩千英里,不是件容易的事,」美麗、顧盼之間充滿自信的墨西哥外交部亞太局局長范德絲坦率地說:「或許就是這個原因造成我們國家內向的傳統。」
說「內向」實在含蓄了些。墨西哥自一九一0至二0年的革命動亂結束,成立立憲共和國以來,歷任總統無不以國家主義號召民眾,採取高度保護、近乎鎖國的經濟政策,和浩大、浮誇的社會建設。
許多墨西哥人至今仍喜歡誇耀「這是我們自己造的」。在第二大城瓜地拉哈拉,哈利斯科州教育文化廳就設在一座十八世紀的修道院裡。七十多歲的顧問一一指點每一個迴廊、拱頂,以近乎崇拜的熱情說:「這是墨西哥獨特的建築,每一樣設計、建造都是我們自己的。」
從經濟發展廳辦公大樓的窗戶望出去,負責工業推廣的培瑞茲驕傲地對訪客說:「下面街上的車子,每一個零件、每一個螺絲釘,都是我們自己做的。」
墨西哥自一九八六年加入關稅貿易總協定(GATT)後,逐步取消進口貿易障礙。一九八二年時,所有的進口物品需要申請許可,今天這項比例降為二五%;一般進口貨物不再附加關稅。因此,無論在超市或百貨公司,美國貨、日本貨和本地貨排比並列,價格差異不大。
保護僵化了經濟
保護主義卻在品質上蠶食墨西哥的經濟實力。
進出口商會副主席莫卡多批評堅持了七十年的貿易保護政策,使國內產業日漸喪失競爭力:「他們以為一個國家可以只要出口,不要進口,大錯特錯!自有工業只能發展到一個限度,再下去,一定要進口機械、零件,來改進技術,增加競爭力。」他略顯黯然地說:「可以說保護政策僵化了工業現代化。」
石化工業是墨西哥的驕傲,但墨西哥近郊一家製造塑料布的工廠中,經營塑膠原料工業四十多年的中墨企業家委員會主席阿塔米拉諾說:「墨西哥和台灣可以合作,我們提供原料,你們提供資金和機器。」
在美墨邊境,有無數尖端科技產業的工廠,穿戴防塵白衣白帽的作業員,從事的只是裝配工作。墨西加利市工業策進會主席尼爾森坦承:「我們需要更多工廠,更需要研究發展,否則墨西哥就要淪為一個大裝配廠了。」
經濟開放的主要精神就是競爭,從未嘗過競爭滋味的墨西哥人,正在努力調適。
一九九0年外人投資法修訂後,墨西哥人不再享有保護。從外國工廠林立的巴哈加利福尼亞州,到剛剛起步推廣投資的哈利斯科州,負責經濟發展的官員無不強調:外國人沒有特別優待,本地人也不占便宜。但是在一家墨西哥獨資的電子工廠裡,負責人告訴本刊編輯:「政府不給我們保護,我們照樣可以做得跟外國人一樣好。」
不僅是企業,個人也得接受嚴酷的競爭考驗。
墨西哥街頭,幾乎車子在每一個較大的十字路口停下來時。總會有叫賣零嘴、雜貨的小販趨前兜售,更有表演雜耍的來要賞錢。「這是鼓勵競爭的代價,政府不能再照顧他們,他們必須更努力找工作。」財政部國營企業私營化辦公廳主任羅國辛斯基,談到在私營化過程中裁汰員工時,務實卻無情地如此說。
經濟上如同行經死蔭幽谷的墨西哥,深刻內省超越了經濟層面。
瓜地拉哈拉大學研究院院長帕迪亞指出開放的更深一層意義:「我們要學習開放的心胸,」他說:「過去我們的教育界好像是在象牙塔裡,教授埋首自己的研究,學生跑在各種示威運動的前面,這都不是對社會負責的態度。」拿著該校正在負責的一項工業開發區計畫書,他說明開放的心胸意謂著:「學校應該和政府及工業界合作;學生應該對社會的需求有更直接的回應。」
政治也需要開放的心胸,容納競爭的空間,
八月十八日是大選日。八月一日數萬人在瓜地拉哈拉街頭進行競選大遊行。從台灣去的訪客難以置信地看到三個最重要的黨派,PRI、PAN、PRD同時出現,沒有石頭棍棒,也沒有鎮暴警察,有的是如同節慶般的熱鬧氣氛。不過公開場合的揖讓而升,並不表示沒有激烈競爭。
執政長達六十年的憲政革命黨(Institutional Revolutionary Party, PRI),在一九八八年的總統大選中,僅以略過半數的選票險勝反對黨。為了贏得今年八月國會議員大選,執政黨早於前年就推出「國家團結方案」,投資大筆經費,建設偏遠鄉村。
雖然這項方案被反對黨譏為收買選票的手段,但是墨西哥市郊拉南潘塔拉鎮上,原來貧民區中隨意私接的水電終於經過正式施工,重新架設。在鎮上一家塑料工廠任職的阿塔米拉諾認為:「受惠的還是民眾,有競爭總比沒競爭好。」
墨西哥近年來外交動作頻繁,遠者積極參與太平洋盆地事務,不但已加入太平洋盆地經濟理事會(PBEC)和太平洋經濟合作會議(PECC),還爭取加入亞太經濟合作會議(APEC);近者,接連兩年在墨西哥召開拉丁美洲國家高峰會議。最令世人矚目的,則是主動向美國提議加入北美自由貿易區。
外交部亞太局局長范德絲解釋這些外交舉動:「我們發現突破困境的最好辦法,是照著大家的運戲規則玩牌、出牌。我們決定向全世界開放,利用本身地理位置的優勢,吸引其他國家的合作。」
改革不失溫厚
曾經,墨西哥政府以國家主義的高調,博取人民的支持;今天,放下高調,改走開放務實但艱辛的路,卻贏得人民發自內心的共鳴。
當本刊編輯問到為何墨西哥會由國家主義一八0度轉向開放政策時,墨西加利的尼爾森激動地揮著手臂,說:「嘿!我們一直揮舞著國旗向前衝,終於撞上牆啦!還不該換個方向試試看嗎?」
從中央到地方,信心從對國家方向的共識中產生。
當被問到:因為開放進口和國營企業私營化而失業的人,會不會形成社會動亂的危機?財政部的羅國辛斯基搖頭:「危機不在這裡。危機在如果我們繼續保護,而經濟繼續蕭條,私人企業無法生存,工作的機會就會愈來愈少。」
不僅決策者相信,競爭會促使中小企業茁壯,提供更多更好的就業機會,二十多歲的計程車司機麥可也打算重回學校學電腦:「將來這門行業一定會出頭,我得先學起來。」
車子駛過鄉間顛簸的道路,地方官員一面向本刊編輯道歉,一面滿懷希望地指著一旁猶長滿熱帶叢林的荒地說:「就在那邊馬上要再開一條四線高速公路,是私人投資的。下回你來就不會顛了。」
雖然從墨西哥各大城市中,零落的高樓大廈、鬧街背後斑駁陳舊的建築,和四處出現的滿牆塗鴉;特別是環繞墨西哥城的山坡上,密密麻麻,全無章法,灰暗醜陋的平民住宅,可以看出多年錯誤政策所刻下的傷痕,但墨西哥雍容大國的氣度仍隨處隨在。
墨西哥城的地下鐵不但四通八達,且以本地藝術家的畫作和雕塑將它裝點得潔淨典雅。瓜地拉哈拉的午後,忙碌一上午的人們,依然習慣放下手邊工作,享用一頓有民俗樂手伴奏的午餐,再重回崗位。
與東歐、蘇聯戲劇性的改變相比,墨西哥的改革不失拉丁民族溫厚的特質。十字路口上,歷代偉人的銅像依然佇立,但是墨西哥前進的方向,已轉去不復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