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平「種姓」烙印
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二日,一位印度婦女以最謙恭的姿勢,引爆懷中的炸彈,結束了她和拉吉夫.甘地的生命。
世人在錯愕中赫然發現,主宰印度政壇三十八年的尼赫魯「王朝」,在一瞬間灰飛煙滅。
印度獨立四十三年來,這個家族就如同恆河一般綿長環繞,左右政治、經濟和社會。時代雜誌上,一位印度讀者來函,試圖為整個事件畫上句點,他寫道:「當它不再被一個家族催眠的時候,印度將真正覺醒。」
催眠印度的不只是尼赫魯家族,印度的甦醒也才剛開始。印度人正力圖解脫另一條纏繞他們生命、生活的歷史長河,另外一位拉吉夫的死,已經預告了這一點。
一九九0年八月,正值壯年的拉吉夫.高瓦尼引火自焚。拉吉夫屬於「婆羅門」(Brahmana),印度最高貴的種姓階級。他以死向當時的總理辛哈抗議,因為辛哈打算引進更多低階種姓印度人(backward caste),進入政府機構工作。這個政策,令不屑與低階層為伍的貴族倍受威脅。
今年,還有一個印度年輕人死於非命:農奴之子必安達遭村中的長老私刑吊死。必安達的父親辛苦賺錢栽培他完成高中教育,學成的畢安達不願再聽命於地主,打算到城市另謀出路。這項計畫卻使他喪命。
聖牛身上的烙印
衝突的存在,顯示某些改變已經發生。拉古夫與必安達的死猶如二股對立的勢力,而他們共同指向一點:印度的種姓制度。
種姓制度之於印度社會,就如同聖牛身上的烙印,決定八0%印度人的職業。婚姻、人際關係甚至飲食。過去,篤信因果輪迴的印度人,宿命的接受一切階級制度加諸於身的不合理,誠惶誠恐的為來世修業積德。
不過,印度社會累積了數十載的一股能量,今日正強烈搖撼種姓制度的框架,而這股力量,最先竟來自種姓制度根植最深的印度農村。
七十年前,印度聖雄甘地集畢生之力,為下層階級爭取受高等教育的權利。今日的印度正在回應甘地的努力。
印度獨立以來,農村中許多低階種姓人家的孩子,坐在地板上(因他們不准坐椅子),與地主的小孩一同接受教育。時間和知識的累積,已經深深影響年輕一輩對自已命運的看法。
從前,下階層的佃農,若不小心讓牛跑到地主的土地上,得默默忍受鞭撻。
現在情況不同了。印度北部最保守的中央省,一位忿怒的地主向外來客抱怨:「那些雅塔(下階種姓的一支)現在一點都不怕我們,竟還敢向我們吼叫!」
流血挑戰舊制度
挑戰舊有的制度,許多人付出流血的代價。據印度官方估計,一九九0年有一萬五千多件凶殺、傷害與縱火案,都是因種姓衝突而起,甚至警察、公職人員也參與其中。
在印度北部的中央省、比哈爾省,這個情況尤為明顯。這二個省分的人口占印度的四分之一,向來民風最保守,所以衝突也最劇烈,然而,有增無減的衝突只更顯露出,過去像聖牛般不容屠宰的種姓制度,不再是神聖不可侵犯。
正如一位觀察家所指出的:「如果連中央省都產生了社會革命,那麼印度可以說已經邁入了新紀元。」
印度種姓衝突在地方政壇也有愈演愈烈之勢。占印度人口四三%的下層階級,愈來愈懂得利用手中的一樣利器--選票,在許多地方,種姓可以決定選局,也決定政治資源的分配。
印度西北方的哈雅納省,新近由眾多下階層選民選出的省長,在當選之後,一口氣引進一百三十三位族人擔任公職。
這種現象令很多人擔心,舊有的階級制度會透過選舉藉屍還魂,只不過,政治利益的掠奪不再局限於上層階級。
綠色革命搖撼印度
另一股破壞種姓制度的力量,是印度農村的「綠色革命」。改良的穀物品種、自動化的耕耘機、灌溉系統,以及化學肥料,使得農村勞力需求大為降低。儘管地主不願放棄掌握佃農,都也難以阻止過剩的勞力外移謀職。
拜農村人口不斷湧入之賜,印度的大都市在近幾年快速膨脹。據估計,下個世紀將有超過三億五千萬的印度人居住於城市,屆時約等於印度人口總數的三分之一。
專家預測,未來幾年,都市化將是消化種姓制度的主力。
在熙來攘往的大城市中,一個婆羅門沒有辦法阻止賤民的影子照到自己,也不能因此而隨時回家沐浴淨身;他無法確定所喝的水流經那些階層的人家,也難以追究餐廳的食物經由何人之手烹調。
都市也為下階層的民眾創造較豐富的收入。
根據聯合國最新的統計,印度在過去十年間,約有八千萬左右的人越過赤貧線,這些人多數是從鄉村到都市的移民。經濟力在印度逐漸成為區分階級的新標準。新興的中產階級不要傳統,他們生活的焦點在於創造更舒適的物質生活。
最近新德里的市民已經提出了一項革命性的要求:沒有「聖牛」漫步的街道。
走進印度德里、孟買市一些下層階級民眾聚居之處,你可能會發現,許多外表看似狹小、殘破的房子,裡頭仍然收拾得乾乾淨淨。每天早上,從當中走出許多孩子,穿著整潔的制服,迎向陽光出發上學。
也許階級的禁錮一時不易解開,不過這些孩子已將宿命拋在身後,對他們而言,印度的未來也不是宿命。
不會永遠貧窮
貧窮在印度似乎是一種習慣。加爾各答街上,不時出現因饑餓而死的人,彷彿提醒世界:這兒有三分之一赤貧的人口,一個月賺不到二十美元。
然而,習慣卻未必是自然。
猶如巨大天然資源儲藏庫的印度,大學畢業生總數居世界第三位,擁有四通八達的鐵路運輸網、世界水準的衛星系統。這一切都使世人疑惑:印度為何貧窮?即使是實施共產主義多年的中國大陸,也不如印度存在著這麼大的矛盾。
印度矛盾的根源指向一件事--過度干預經濟的政治。
棄絕資本主義
自一九四七年獨立後,印度卯足全力追求一個目標:自給自足。
過去的殖民背景,使印度主政階級,對於貿易和有西方色彩的自由經濟,一直存著極深的疑慮。尼赫魯上台後,為他的國家選擇了蘇聯作為棄絕資本主義的典範。這個選擇,隨著尼赫魯家族三十八年的執政,對印度經濟影響至巨。
今天,在印度的政壇上和大學裡,你仍然可以聽到許多聲音告訴你:「只要印度不被剝削,印度就能走出自己的路。」
印度的經濟猶如蘇聯的翻版:十七項重點工業收歸國營;設立私人企業必須申請許可,且有數量限制;中央政府指示生產單位;何時該生產、在何處生產、生產什麼以及賣多少錢。
印度政府為了保護國內工業,實施高度進口限制,結果不僅使外銷競爭力相對減弱,也使進口物價遠高於世界各地的水準。
為了避免引起失業問題,許多營運不善的工廠不准關閉,而由政府補貼。一九九0年印度對農業肥料、灌溉的補貼高達十九億美元,成為財政上沈重的負擔。
從某方面而言,印度「自給」的目標似乎達成了。
一位印度的政府官員,指著他辦公室的窗外,驕傲地告訴來訪的外國記者:「從這裡看出去,你眼睛所及的一切,汽車、摩托車、公車、房子裡的收音機、電視……都是印度國產。」
但「自足」呢?
今年六月,新德里向國際貨幣基金會緊急貸款,因為印度的外匯存底,只能再負擔一個星期的進口貿易款項。
買官員做朋友
印度工業出產的年增率,在十一個亞洲國家中排名第九(表一),農業出產的年增率在東南亞與南亞各國中則名落孫山。
根據世界銀行的統計,印度赤貧人口的比例,較之中國大陸、東歐及中非洲的平均數值都來得高。(表二)
更糟糕的是,有權利核發許可證的政府官員,成為一批新的剝削者。
在孟買,人們口耳相傳一則故事:有位長袖善舞的商人,某日運來一批禁止進口的化學原料。船剛靠岸,孟買市政府突然宣布;該項原料解除進口管制二十四小時。
「買個政府官員做朋友,強過學得一身經商本事」,這是印度生意人共同的生意經。
干預的經濟帶來腐化的政治,而腐化的政治也回頭強化干預的經濟。
一位印度共產黨領袖年初在議會上脫口而出:「我們耗盡時間,只用來解散舊政府,重組新政府。」觀察家發現,印度所有主張經改的分子,全在政府系統之外。政客每逢選舉都會談消滅貧窮,但無人真心改革經濟,因為那等於放棄既得利益。
窮慣了的印度人並沒有眛於這個現實。就像印北鄉下七十歲老農夫拉姆所說的:「七種大選我都會去投票,不過我知道我的命運永遠如此。投票其實是浪費時間。」除了他的二間鐵屋以及裡頭住的十七個家人,事事要管的政府的確未曾讓拉姆擁有更多,他最近可能還得抵押一間屋子。
籠中老虎動彈不得
印度教的宿命觀,讓拉姆今年六月又去投了一次票,不過已經有愈來愈多的印度人不再甘於政治造成的命運。六月分的大選,選民已經用行動表示他們的不滿,即使拉吉夫.甘地的死,也沒有激起太多的熱情。這一次的投票率,是印度十年來最低的一次,幾乎不到五0%。
雖然部分印度政客仍然自滿於社會主義印度式的成長,將自己比喻為一隻緩步前進的大象,經濟學人雜誌則直指印度為一隻「籠中的老虎」,動彈不得。
印度老虎的情緒已經愈來愈不安。近年來政壇逐漸升高的暴力活動,背後隱藏了相當程度對經濟匱乏的反彈。物質的缺乏,把許多印度人推向政治極端。新近崛起的印度人民黨(BJP),就打著印度教沙文主義的旗號,崇拜好戰的印度神祇拉瑪(Rama),並公然製造印、回爭端。
挫折與不滿的情緒正由下而上推動印度走向轉變。過去主宰政壇的印度國大黨,首度遭遇來自左派與右派的巨大挑戰,雖然勉強過關,卻拿不到國會過半數的席次。選舉的結果說明了一件事:印度政府不能再揮舞尼赫魯社會主義的旗幟了。
一位德里的商人忿忿不平地表示:「印度人不是不能,你瞧,只給我們短短幾年就有多大的變化。」他指的是八0年代中期,拉吉夫.甘地曾實行了短暫幾年的開放政策。這一段時間,印度的經濟成長率達到五%,超過了前面的幾十年,並且使印度的中產階級增長到二億人。
如今這一批中產階級,已成為推動改革的最大力量。這些使印度去年的電視機銷售數字達到六百萬台,錄影帶租售店增加至十萬家的小康人士,有了還希望更多。他們有更多機會擔任公職,也有更多機會帶來印度經濟的轉機。當然,前提是不先被腐敗的官僚系統所同化。
不是永遠的窮人
有人形容印度的經濟現況為一「黑洞」:八百億的外債,一六%的通貨膨脹率,且估計要再向外舉債六十億美元才足敷未來十二個月所需。
為了取得國際貨幣基金會三十億美元的貸款,印度政府必須承諾將國內的赤字從八.五%降低到六.五%,但是錢從那裡來?最好的方法是取消現有各樣的農業、工業補貼預算,不過截至目前為止,印度政府仍猶疑不決,為的是怕得罪農民與勞工,引起更嚴重的社會騷動。
印度經濟學者普瑪擔憂的指出:「現在他們只想從減少公共投資著手,但這只會帶來更糟糕的惡性循環。」新近贏得選舉的國大黨,由於缺乏足夠的席次,必須與其他左派小黨聯合主政,將使問題更形複雜,有些政黨甚至還在辯論要不要向貨幣基金會貸款。
「印度時報」在近期的一篇社論中說:「和蘇聯一樣,我們也到了面對現實的時候了。」的確許多人都將尼赫魯家族政權的結束,視為印度甦醒的轉機。只是,從甦醒到真正採取行動改變現有惡劣的經濟制度,可能又是一段漫漫長路。
印度會不會是永遠的窮人,就看它能否撐過這段過渡的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