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曾撰述許多教育論著,請問你的高等教育哲學觀是什麼?
答:我覺得高等教育有兩層意義:一、在小、中學之後的進一步教育,二、創造許多新發現、新知、新觀念與新技術的高深突破,以更新的運作來帶動社會革新進步。
「感覺」教學
問:你在加大聖塔庫滋(U.C. Santa Cruz)分校曾提出「體嘗各種感覺」的新課程(包括品酒、死神降臨、葬禮感受等),是否請你闡釋當時的理念?
答:通才教育一般是指思考訓練,但是英國名小說家赫臂黎認為,高等教育在思考之外,還應教導學生如何感受他人的想法與領略藝術的奧妙。這和希臘亞里斯多德、柏拉圖時代看法相似,那時的教育包括體力、感力與智力三方面並重的廣度訓練,可惜近代高等教育只著重心智,忘了人是活在上述三力交織的三度空間世界。
問:這種「感覺」新課程推出後,各方反應為何?
答:有兩方面的反應:一般民眾批評得很厲害,認為學生在校相互作樂,簡直不像是教育;另一方面,希望進入加大的同學卻是因為喜歡經驗一下這種新奇教育。
但是這種教育方式的確對學生畢業後找工作沒有太大幫助,因此沒多久這所戲稱為「觸覺學院」(College of Touching Feeling)也被取消,這是相當可惜!
我認為文學院就非常需要「感覺」教學,因為今天許多文學院只教某一作者根據某一時代所寫的歷史書,教法沈悶,似乎忽視大文豪不但需要瞭解歷史、他國文化,更要緊的是能細察人與人間的感情、人對宗教或外界事務的感受。
問:美國一般的文理學院是如何做的?
答:值得一提的是我在大學時代就讀的史華斯摩學院(Swarthmore College),是一所相當著名的文理學院,教導大學生歷史潮流、各國政治思想、哲學思潮。雖然這些教育對畢業後就業沒有立竿見影的功效,但文理學院的教育宗旨是讓學生在大學時代有很好的通思基礎準備,所以畢業後可順利接上研究所的高深訓練。這些學生出校門後如果升任管理人員,大學時期對羅馬、希臘、大英帝國政經文化的明瞭,會有助於他的世界觀經營管理。
通識教育受阻
我想強調的是文理學院教育還能提供學生如何過有意義的豐美人生,尤其在年輕就能明瞭時代思潮、世界文化,這種見識所薰陶的人才,是和一般只重技職訓練的教育大不相同。
問:你這種重視大學通識教育的看法,會不會遭到來自社會各方的阻力,因為父母多半期望子女人名校以求得高薪職位?
答:這種阻力,不只是來自父母「望子成龍」,還包括雇主與政府的認知差距,他們認為大學教育可提升一個人對公司、國家經濟的生產力;而學生又只擔心求職問題。因此父母、雇主、政府與學生都支持專業教育而不贊成通識教育。
我是強烈抨擊這種錯誤看法,因為人是要過一生,而不只是為賺錢,音樂、藝術、歷史等通識課程對人性的陶冶,有助一個人未來對世界各國文化的瞭解,並能尊重他人不同意見。一個人職位愈高,就需要愈廣闊的見識。
問:其他國家,尤其是亞洲國有沒有通識教育成功之例?
答:亞洲的香港人雖較易對東、西兩方面文化有所認識,但大體而言是因生活需要驅使,不能歸因通識教育成功所致。
世界上通識教育最成功的例子是英國的牛津大學與劍橋大學(牛津做得更好),推出兩套通識課程:一套是「古代精通」(Ancient Great),教學生明瞭古希臘、羅馬的整體政經文化運作,另一套是「現代精通」(Modern Great),講授英國與歐洲他國的政治學、經濟學、哲學觀與重要學術思潮(如達爾文的演化論、亞當史密斯的國富論等)。
兩所大學通識必修課中的希臘是城州國、羅馬是大帝國,兩種作風可與英國相比其不同優缺處,所以英國早期管轄世界各地英屬殖民地時,較有社會整體性的全盤眼光,比德、法、日人做法好得多。
此外,美國紐約市立大學的布魯克林學院最近也推出一系列通識必修課(包括西方文化、音樂、藝術、現代世界的轉變、文學、現代生活的科學等十二門課程),做得相當成功;還有一個成功之例是芝加哥大學早期推出的「名著書叢」(Great Books)。
兼顧垂直、水平思考
二十年前英國心理學家哈得森(Hudson︶在他著作「兩種心智」一書中,曾提到雖然有些人較擅長數學等學科內的垂直思考,另有一些人水平思考較佳,喜歡比較國與國間或文化與文化間的差異,但是每個人一生中必須學習垂直與水平兩種思考,否則單單垂直思考會走入象牙塔,而無法與外界知識相連貫。作為幸福家庭的一分子或是世界的好公民都需要水平思考。目前美國高等教育九五%重點在垂直思考,我希望往後能加強水平思考的通識觀和我剛才講的感覺教育。
值得一提的是現任幾位美國大學校長中最具雄才魄力、提升該校學術聲譽的三位校長,也是當今最富名望的美國三所大學的領航人:哈佛大學的布克校長(Derek Bok)、史丹福大學的甘迺迪校長(Donald A. Kennedy)及加州大學的嘉登那總校長(David Gardener)。
巨人校長
問:這些當代大學校長和過去美國幾位「巨人校長」,如哈佛大學的伊利亞特(Eliot)、芝加哥大學的哈柏(Harper),在作風上有何不同?
答:巨人時代的大學校長生逢美國高等教育急需巨變時代,如伊利亞特校長把一個古老學院全面革新為一所現代化的大學,哈柏校長赤手空拳建造一所群英匯集的知識殿堂。所以創業維艱時代尤需巨人去開拓,待守成時代就有賴肯不斷力求改進的遠見人才去承先啟後。
問:六四天安門事件後,北大丁石孫校長為此學生運動速遭革職,而你也是美國高等教育史上唯一力爭學校經費、減免學生學費而遭加州雷根州長「轟動革職」的大學校長,請問你若是丁校長,面對政治壓力與學生運動兩難情況,將有那些明智決定?
答:「北京事件」較我當初在加大時爭執面更大,但二者均反對外來軍警壓力干擾。我當年非常反對雷根一見學生運動就要求警察入校整飭動亂,因為警察介入應是最後武器而非第一道防線。在這次學潮一開始,我就想如果我是丁校長,會立刻清楚表示我的道義立場,然後遠離這場政治風暴,雖身肩重責,不能在危機聲中辭職,但我會對政客公然聲明:「你可以不要用我,但我必須堅守自己的立場。」
不與政治妥協
問:現任北大新校長已與「政治妥協」,並在大學內鼓吹共產主義教育,你若是這位新校長將如何做?
答:首先,我絕不在政治壓力下接受這種職位,或寧願遭革職,但不能說「沒有學生被殺」這種假話,更不能領頭鼓吹共產主義,這位新校長如此做法勢必會受全世界知識分子的永遠譴責。
問:你曾竭力主張「大學自治」與「學術自由」,兩者有何不同?我國政府因國立大學校長均由教育部聘任而受侷限,請問大學校長應如何與政治畫清界線?
答:學術自由是指教授有他們絕對的言論、寫作、出版之自由權,是對個人行為的尊重;大學自治是指決策權的分布,因而是「相對的」判斷權力,通常由政府、大學行政首長與教授共謀而定。
如在中國大陸全由政府決策,導致動亂叢生;又如牛津、劍橋大學,均由教授決策,因他們不熟悉外界事務,也滋生不少弊端;美國的決策是政府給經費、大學行政首長負責行政決定及教授負責學術事項,三方面共享決策權;台灣地區是中華民國政府較英、美政府享有更多高教決策權,且校內行政首長又比教授擁有更多決策權。最簡單的做法是先將學術的決策權(如必修課、研究計畫、入學辦法、學位授與)交由懂學術、教育的教授去處理,但一定要有尊重教授以外意見的管道,以作周延考慮。
我是較喜歡校內行政首長在重要行政決定前先尊重教授們的意見;在課程設計上,主修課全權交給教授,學生可有選修權,而由校方與教授共同制定通識必修課;在教授聘用、升遷上,先由教授作專業審查決定,再由校務會議慎重考慮,以防較差系的教授不喜歡相互競爭而每況愈下。
在畫清政治界線方面,我主張政黨勢力絕不能干擾大學任何決定,我當年是民主黨,但加大校董卻多為共和黨,所以我在加大總校長任內聘各分校校長時,也從來不過問那一人是屬於那一政治黨派。
同情學生看法
問:柏克萊加大是全美學生運動的著名學府,請問你對學生運動的看法?你如何導引激進學生分子對社會之阻力轉化為帶動社會進步的革新動力?
答:我曾看過美、英、法、德四國及前幾年上海的學生運動。若以這些運動訴求的歷史觀點來看,學生的想法多半是對的,但他們有時太走極端而鑄成大錯,如文革期間中國大陸知識分子所遭到的慘痛迫害、美國六0年代反越戰的學生運動,到最後演變成越戰失敗的不利後果。
但是我要提醒的是,大學行政首長必須對學生的看法深表同情,設法瞭解事實真相,不管學生行為如何放蕩,仍要嘗試提供一個合理解決之道,畢竟他們年輕、經驗少,而大學又有義務成為知識分子討論、容忍與善意的社會楷模。
我在六0年代柏克萊動亂時,基於這種信念,在校友、官方兩大壓力下,仍挺身堅持反對警察入校。處理學生運動最困難的是不可能瞬間改變激進學生的想法,而往往他們激烈的言行會導致一般社會大眾、校友逼促校長使用警察權。但上上策是儘量與溫和想法的學生溝通,傾聽他們的需要,共謀解決之道。
問:今年教師節,台北有教授、學生一千人為改進大學法請願抗議,請問美國有沒有大學法?你曾如何凝聚教授、教育行政人員、政府官員、立法委員及民間力量,共達大學教育最高理想?
答:加州大學只有州法第九條第九項,規定州經費的某一比例要用於高等教育(但怎麼花由各校自行決定)。另外密西根州是最早用州憲法來保障大學自治,以後各校相繼沿用。美國一般公私立大學均無大學法,全由校董會按各校情形自訂治校規則。
大學校長凝聚各方力量的最佳原則是,讓他們對提升該校聲譽的努力均有共識,即以學校愈有名氣為己榮。
一流大學.一流管理
問:自一六四二年哈佛大學建立「監督者董事會」以來,校董會在美國大學治校與大學自治上扮演重要主導角色,請你舉幾個實例說明那些美國大學的校董會是相當傑出?
答:美國大學校董會是介於政府與大學之間的重要組織,主要職責是徹底維護大學自治、聘用校長、分配財源等。像哈佛、耶魯、史丹福、密西根大學、加大、德州大學的校董會都發揮很大力量。一個人如果被請任為哈佛的校董,是極大的光榮,但必須每兩週花一天去哈佛開會,每年要花一個月去校園各處熟識校務近況,雖很費時,但那些忙人仍樂此不疲。
問:台灣教育部目前非常關切的兩個問題是:一、如何提升大學「研究學府」至國際一流水準,二、如何增加私立大學財源經費,你的意見如何?
答:一流大學必須重視基礎研究與技術開發,更重要的是要有一流的管理,當然也要考慮教授的薪資與學校環境。
增加財源方面:一、應設私校助學獎金辦法,依家庭環境需要而給經費(美國聯邦、州政府均有這種措施);二、可增加企業界與個人資助大學的免稅辦法,美國許多大學的講座與建築資金均來自民間,如加大柏克萊分校的新商學院館即由李維牛仔褲公司(Levis)捐助一千五百萬美金。
提升校園藝術水準
問:大學校長如何有遠見眼光決定未來應發展領域?
答:通常在決定財務運用時就要有未來發展重點的觀念,我在當柏克萊加大校長時,就常和諾貝爾獎得主談未來重大發現,所以很重視基礎科學研究;其次是我認為許多研究均要有數量、統計做基礎,因此積極羅致數學人才;另外,由於公共政策日益重要,就應創辦公共政策學院。
問:那你的創新觀念源自何處?
答:多半是找一些校內傑出教授談談,再加上自己判斷。大致說來,美國一流大學的校長都很能掌握知識界的脈動。此外,我非常重視提升校園的藝術文化,因為一個有藝術水準的大學會吸引許多一流教授和他們的家眷作優先抉擇。所以,校長不僅對那些領域要有前瞻眼光,也要對學校發展的全盤吸引力先作布陣。
問:未來高等教育的世界趨勢是什麼?
答:一、當國際間經濟競爭愈趨激烈時,各國政府勢必被迫投資更多經費在高等教育,法國、中華民國都將得如此做。
二、高等教育課程將更重視世界觀,以吸取國際知識與明瞭他國文化。
三、教育管理方式將更走向分權化,如日本、英國、西歐已朝此目標作大力改革,各大學將擁有更多自治權,而校與校間的競爭也將愈趨向熱化。
問:你曾與毛高文部長等教育主管及國民黨宋楚瑜秘書長交換意見,就你對台灣高教的瞭解,你有何建議?
台灣高教潛力深厚
答:第一,貴國政府目前在高教上的投資比例遠比其他國家為低,應增加此預算比例,因為台灣已進入國際經濟競爭市場,做法上必須和其他第三世界國家有所不同;同時在強調高科技之外,應重視管理學,培育國際管理人才。
第二,上述我提過的教育管理分權化,讓各校及校內教授有更多決定權以發展特色。
第三,需要有妥善制度發掘各領域中的天才、有天分的女性人才、少數民族。美國在這方面已做多種努力,仍未發掘一0%的特優人才。
第四,繼續加強優秀學生的基礎訓練。
綜言之,你們的方向很對,但改進速度還不夠快,未能迎合世界潮流與民眾需求。
問:目前台灣優秀人才出國而回國貢獻服務比率只佔一0%,如何吸引更多人才以強化師資?
答:當教育管理愈分權化時,各校發展彈性大,對教授與學生的吸引力就會增加。
另外,發展高科技研究與工業,可吸引高級專業人才。我在加大時看到每位中國教授只要一有機會,就想盡全力幫助中國進步,很是感動,你們的潛力仍是很深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