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曼兄弟倒閉，只是序曲！」坐在太座張淑芬的大幅抽象畫前，張忠謀一語道破，全球經濟問題「連高潮都還沒過」，接下來要謹防AIG、花旗、美國銀行（Bank of America）倒閉，若他們倒了，那才是真正的高潮。
張忠謀一向給人嚴肅的形象。但是談到太太張淑芬，整個人就柔和起來。從辦公室門口到偌大的辦公室內，全都布置著張淑芬的畫作，「對於這間辦公室要如何布置，我完全沒有發言權，她說什麼畫要掛哪裏，都是她決定的，」張忠謀笑說。
張淑芬近幾年勤於作畫，畫風一度是模擬莫內，張忠謀辦公室內就掛了好幾張。
去年張忠謀過77歲生日，她則特地畫了一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當作禮物，掛在張忠謀辦公室的門口，希望讓每個訪客走進辦公室前都看得到。
「我想她失算了，因為大家都直接走進去，根本沒看到這幅畫，」張忠謀走到畫前笑著說。至於他座位正後方的抽象畫，則是「今年Sophie（張淑芬的英文名字）最自豪的就是這張抽象畫！」
3月18日，張忠謀接受《遠見》獨家專訪這一天，心情似乎特別好。儘管言詞仍然犀利，但已經展現難得的親和，而多了一份慈藹的風範。
不僅帶著記者看畫作，一開始，張忠謀還特地溝通，不希望訪談間，攝影老是拍他抽菸斗的姿勢，好像他一整天都在抽菸斗，「這樣形象不大好。」
從制高點看景氣：旋轉的L
身為全球晶圓代工的龍頭老大，張忠謀由於勤於閱讀、分析、思考，也經常走訪世界各國參加重要的財經會議，並與前GE總裁傑克．威爾許（Jack Welch）等許多世界一流企業家交流，也曾代表台灣出席APEC領袖高峰會，因此經常對於全球財經局勢發表看法，看得遠、也看得準。
不論針對股市、油市、房市，不論是全球、美國、或台灣經濟情勢，他都能分析地頭頭是道。因此不論政治人、產業界、學術圈、媒體人，大家最近見到張忠謀，總是急切問他：究竟國際經濟、台灣景氣什麼時候會好轉？
就連3月21日，因為吳淑珍點名他獻金2000萬的事情，接受特偵組約談後，也有大批記者追著他詢問：半導體景氣是否回溫？美國經濟何時才能好轉？
採訪時，張忠謀信手在紙上畫了一個「旋轉的L型」，象徵景氣不是V型或U型觸底反轉，而是景氣跌下來非常迅速，到達底部後，只會出現出一個上揚的微幅角度，然後速度很慢地回溫。
台積電自4月1日起，取消無薪假，產能利用率重回六成以上，自谷底攀升態勢明顯，張忠謀認為，台灣半導體景氣，將比美國更快恢復，讓眾人吃了一顆定心丸。
至於美國經濟，由於政府加印鈔票，加上金融體系問題尾大不掉，張忠謀認為，後續還需要長期觀察。到底他如何解讀全球景氣走向，以下是訪談實錄：
【看全球危機】肇因次貸 崩解過快、過廣
《遠見》問（以下簡稱問）：跟以往的石油危機、網路泡沫、SARS等危機相比，這一波金融海嘯，有什麼不同？
張忠謀答（以下簡稱答）：這一次的危機，跟以前的確不同！現在是全面性地走跌下降。
1973、1979兩次石油危機，是因為產油國漲價，導致所有國家製造成本都大幅增加，市場通貨膨脹，這起因是相當狹窄的。因為日常生活需要石油，造成整體的生活指數上揚，消費需求下降，使得經濟成長率降低。
至於2001年網路泡沫也比較狹窄，限於全球科技產業影響較大，比較沒有影響到鋼鐵、汽車、金融業。雖然2001年，美國有一至兩季經濟陷入負成長，但整體來說，遠不如目前的經濟危機。
至於2003年的SARS，更只限於亞洲的部分國家。北美、歐洲其實都沒有太大影響。
這一次金融海嘯，原本起因也相當狹窄，只是美國次級房貸的問題，但是後來影響的層面，卻是無遠弗屆。
在過去10到15年當中，有這麼多的金融工具，一下子擴散到全世界。現在不只美國問題很嚴重，歐洲也很厲害，尤其是英國的銀行狀況也很不好，演變成為歐美整個金融界的問題。
解決之道 恢復資金流通功能
問：現在首要解決之道是什麼？
答：恢復銀行原來的功能，解決這個問題後，才來談經濟能夠起來。因為這一個挑戰是最難的，相較起來，其他問題都不難了，可以說是迎刃而解！
銀行存在的目的是，增加錢的流通。現在美國政府最大的挑戰就是：如何把銀行資金流動能力（liquidity），趕快復原。
其實半年以前我就這樣預測、建議了，但沒有聽到美國政府有公開說清楚，其實，當時的布希政府就已經這樣做了，只不過沒有講出來而已。
最近我看美國總統歐巴馬、財政部長、聯準會主席的公開發言，證明他們也都知道首要任務是把銀行恢復健康。
但要如何讓銀行恢復資金流動呢？現在也是陷入兩難。有兩個方法，一是對銀行投入更多錢，例如美國政府在去年10月初，就提出7000億金融紓困方案。但是這真的要很多錢。
二是找到另外一套方法來救，像是經濟學者克魯曼（Paul Krugman）所說，把問題銀行全部國有化，就是另一套建議方法。不過把銀行收歸國有也會衍生其他的問題。
【看美國復甦】惡化暫緩 因美政府苦撐AIG
問：金融海嘯發生半年來，你怎麼形容國際經濟局勢，以及現在的狀況？
答：雷曼兄弟（Lehman Brothers）倒閉後，有些人說現在金融海嘯已經過了高潮，但我不同意，我認為高潮還沒過！因為雷曼兄弟倒閉只是序曲，如果AIG、花旗銀行、美國銀行倒了，才會是真正的高潮。
為什麼現在沒有看到再一次高潮呢？因為美國政府持續支撐著。到了一個地步，我們可以感覺到美國政府陷入非常困難的處境。
包括AIG、花旗、美國銀行，都還在持續跟美國政府要錢紓困。
以AIG來說，從美國政府紓困方案執行以來，政府已經成為擁有八成股權的大股東，名義上讓AIG沒有倒閉。
我們可以說，AIG是整個金融問題的主要問題之一，量化來說，大約占了40％至50％！因為從美國國會頭一批批准的3500億美元的金融紓困方案開始，AIG至今已拿了1620億美元，這比例很清楚。
問：不過，最近AIG高階主管還要求巨額分紅，被批評是肥貓，你怎麼看呢？
答：在我看來，這當然不應該，確實是很不應該的事。但是歐巴馬為什麼這麼生氣，我想還是因為AIG體質與整個金融狀況不好，不只是因為AIG高階主管分紅而已。因為跟整個金融問題比起來，AIG主管分紅只是件芝麻綠豆小事，大家不要失去焦點了。
恢復年限 樂則2011悲則2020
問：你認為景氣何時會復甦？
答：我之前說過，如果「樂觀」預期美國政府能夠解決銀行問題的話，到了2011年，美國就能夠恢復至2008年的GDP規模。
所謂的「樂觀」，就是美國政府會想出一套計畫來解決金融問題。
美國聯準會（Fed）主席柏南克（Benjamin Bernanke）最近也樂觀地說，2009年可以解決金融問題，然後，2010年或許會是一個復甦的開始。
我認為，美國2011、2012年才有可望回到2008年盛況的機會，但是如果運氣不好以及政府政策做錯了，也許要到2020年經濟才能夠恢復元氣。
之前就有一、兩個相似論點說，美國要花十年時間，才能回到2008年同樣的GDP規模。最近歐巴馬也公開演講說，如果再不解決銀行問題，美國經濟衰退也許真的會持續十年之久。
當然，2020這時間點，只是一種經濟上的說法。
1930年代，美國花了十年才恢復，不代表現在會跟當時一樣，因為經濟知識跟科技都比當時好很多，不會像當年經濟大蕭條時，要花那麼多時間才恢復。
問：請問你預測美國景氣，以GDP來看，2011年恢復到2008年水準，最主要的立論基礎，或是參考的數據是什麼？
答：我參考很多數據、指標，但是我認為最重要的，是看美國的房價走勢。
美國房價，至今跌的速度還沒有減緩！還是一路走下坡。從2006年第三季開始，跌到現在2009年第一季了。我再次重申，房價止跌回升，經濟就有指望了。
政府作為 成效有限但須積極
問：各國政府的角色，在這波經濟衰退中，顯得格外重要。你如何看待公部門的表現？
答：現在景氣還沒有復原，大家信心仍然薄弱，大家也都期待政府做些什麼。
但是針對政府該扮演什麼角色，我提出三個觀點：
首先，政府能夠救經濟的能力，其實是有限的。
其次，政府必須被人民認為，是積極在救經濟的。因為經濟是人民最主要的關切，如果政府不認真，人民是會不要這個政府的。
最後，政府能夠刺激經濟的效果，也是有限的。
因此，我建議，台灣政府應該在刺激經濟的同時，對國家治理進行改革。
我們也看到美國政府，在這波危機當中，在進行類似的努力。這也是過去小羅斯福做過的，現在歐巴馬也要來做一次。
歐巴馬要做的改革，像是健保制度的改革，讓更多美國公民有更多保障，聯邦政府也會送錢給各州政府，增加教育資源，以及進行更多的基礎建設。
至於減少低收入戶稅賦，加強金融監理機制，以及保護環境的工作，開徵碳稅等，都是歐巴馬的大改革策略。
小羅斯福上任100天，就把所有招數都拿出來，歐巴馬至今上任兩個月，也是使盡渾身解數。當然，成敗都要很久以後才知道。他的貢獻會有多正面、或是多負面，我們現在不知道，但他的意圖是相當明顯的，就是「在救經濟的同時，也遂行國家治理的改革。」
過去很多國家，在面臨經濟嚴重衰退，或者是整個國家的發展轉折時，也確實都積極改變治理方法。例如大陸將方向偏左的計畫經濟，轉往偏右的市場經濟。
改革關鍵 勇於向富人徵稅
問：要做的改革有這麼多，資金從哪裡來？
答：的確，這樣美國就變成了「大政府」，大家會好奇，究竟誰來出這些錢？
美國政府財務赤字，已達1.5兆美元，相當於一成的GDP，要減到5000億至6000億美元的健康水位，也就是要減去2∕3，就只有靠向富人增稅。
富人納更多稅後，接下來，中產階級也要納更多稅。
這樣的改革做法，其實不是創新，小羅斯福就做過了，而且也留下深遠影響。
最重要的是，大多數人都支持，都認為是好的。
所以我認為，歐巴馬最近老是說，他把林肯當作「楷模」，但是我看，他實際上的「偶像」，其實是小羅斯福。
雖然我不認識歐巴馬，但是我對美國的政經環境的瞭解，跟其他地方比起來，是更為熟悉的。因為講它們的文章與書籍，是隨時都在出現的。
美國社會本來都在討論中東問題，去年6月，歐巴馬獲得民主黨正式提名候選後，重心就很快轉移到經濟議題上，我們可以發現，他在這段時間前後，發表的言論是明顯不同。
相較之下，台灣社會以及輿論，重心轉移的速度就不夠快，大概是去年11至12月之間才開始。
【看兩岸經濟】本土銀行 體質可但信心不足
問：美國如果2011年，能恢復至2008年的GDP規模，對台灣的影響是如何？台灣的問題，你又怎麼看？
答：台灣跟美國問題相當不一樣。其實台灣的銀行，壞資產問題不大，只是因為透明度不高，造成信心問題。如果因此發生擠兌現象的話，更會「本來沒問題，變成有問題！」
為了解除信心危機，行政院長劉兆玄曾經宣示：截至今年底前，保障所有存戶存款。這個很好。但大家會問：之後怎麼辦？
我認為政府還要趕快講，如果不繼續保證存款，擠兌問題會跟著出來，本來沒問題的銀行，也變得有問題了。
如果有一家銀行倒了，會牽動其他銀行跟著倒，對消費信心影響會很大。像美國很多人存款放在銀行裡，但政府存款保證上限只有25萬美元。對中產階級來說，存款泡湯是首要打擊，接下來就會衍生第二個打擊，也就是失業問題，這會導致全面性的經濟蕭條。
台灣的銀行，政府沒有保證過沒有問題，但至少我們所知道的是，起碼問題比美國小得多，起碼沒有壞帳問題。
ECFA協定 刺激彼此市場
問：台灣政府還可以做什麼？
答：台灣出口比率超過一半的GDP規模，但現在很多國家不消費了，當然影響很大。
現在台灣政府提倡消費以擴大內需，但我來看效果不大，因為對整體經濟的影響力來看，比例差距太懸殊了，台灣市場比較小。但是中國現在以擴增內銷市場，來抵銷出口衰退，是比較容易的。
問：你怎麼看中國景氣問題？家電下鄉有幫助嗎？
答：中國的主要問題，是從失業人數來看，不是從GDP成長來看。中國政府最大的目標，一直是要解決失業問題。
中國擴大內需對現在出口給中國的國家會有幫助，但是中國進口並不多，所以中國政府的做法不在注重刺激進口，主要在刺激內需。
問：你怎麼看台灣跟大陸近期的互動增加呢？
答：我想互動增加是好的，開放也是馬英九總統的主要競選訴求。兩岸開放不論去年、今年，過去、未來我都覺得是好的事，我覺得開放很好。
不過，現在僅有觀光客過來，跟國際經濟大環境比起來，也算是芝麻綠豆的事，而大陸企業來投資的則是少之又少。
問：你又怎麼看兩岸簽訂ECFA的進展？
答：杜哈（Doha）多邊協定，已經完全破產，這五、六年來，很多國家都以簽訂雙邊協定，來代替杜哈談判。
我認為，台灣也應該要跟主要貿易國家，簽署雙邊協定。
現在大家談ECFA，不論藍也好、綠也好，都政治化了！我覺得政府應該要盡量透明化，到底要談什麼？內容是什麼？哪些產業會受惠？哪些產業會受傷？這些利弊得失都要分析清楚，給大家知道。
ECFA將是台灣經濟很重要、並且很好的一步。雖然可能要到今年底才簽署，時間上也許晚一點，但不會太晚。
領導哲學 依順逆境及時調整
問：在這危難的日子裡，你怎麼看待此刻的領導人，應該具備怎樣的能力與特質？
答：其實，現在的領導人，跟50年前的領導人，同樣差不多。（笑）
重點是，領導人要清楚知道兩件事：一是有人跟著你，二是你知道什麼方向是對的。沒有人跟的領導人，不叫領導人。知道方向，領著大家往對的地方前進，才是真正的領導人。帶著大家打圈圈的，不是領導人。
然而，究竟是不是對的方向，現在大家都不知道，要等到幾年之後回頭來看，才知道方向對不對。
很多人會說，在不同時代，領導人所需具備的特質不一樣。但我認為，如果只有在某一種情形下、時代下才表現得好，這樣就不配稱為好的領導者。
前GE總裁威爾許曾說，領導者的頻寬（bandwidth）要非常大！我也強調，如果是narrow bandwidth（頻寬過窄），也許只能特定時候才能做好的領導人，不是一個好的領導人。
問：你怎麼能對全球總體經濟問題這麼熟悉？好像變成一個經濟學家？
答：做為一個世界級企業、能夠「for all seasons」的領導人，都是要瞭解總體經濟的，也就是能夠知道消費者市場的。
我常常碰到跨國企業的領導人，他們也是相當能講經濟走向的，大家一起開會見了面，總是會談經濟！不會只談自己產業內的事，只顧自己公司賺不賺錢。
我知道他們在討論什麼，也會參與談話，但我不是總經專家，也不是經濟學者，我只是「try to be one of them」！（我只是努力要成為國際一流企業家之一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