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馬戲，不再只是獅子跳火圈或雜技堆疊，而是一場身體與靈魂的藝術革命。由林智偉創立的FOCASA馬戲團，邀集八國團隊在高雄搭起三座巨型帳篷，以故事、光影與極限身體，挑戰人對馬戲的想像。他三歲時喪父，是921地震的受災戶，在運動場住了半年的帳篷，到如今為夢搭起的新帳棚，以堅毅與創意，讓台灣馬戲一次次躍上國際舞台。這不只是表演，而是一群跌倒後仍願再翻身的靈魂，用疼痛與信念書寫出的詩。
馬戲團需要創新嗎？
是什麼樣的人還想讓馬戲團踏入藝術境界？
是38歲的林智偉創立的FOCASA馬戲團。
今年剛過的雙十節，留著小平頭的智偉特別忙碌，10月9日搭高鐵夜車到台北，參加第二天一早的十大傑出青年表揚大會，然後參加國慶大會，曬一頭太陽，對他來說，很稀鬆平常。
參加大會完畢後，他馬上趕到高雄亞灣區，搭著三座巨型馬戲篷的廣場，急著協調、解決問題、鼓勵各國接下來三天的馬戲演出。
多國劇團的奇幻對話
FOCASA馬戲團，做到政府做不到的事，邀請八國（澳洲、柬埔寨、法國等）馬戲團來台表演，林智偉創團15年，他致力破除大眾對馬戲的刻板印象，強調「當代馬戲」能有敘事、情境、表演深度。
一個在台灣還沒有大名氣的戲劇團體，做到政府不能做到事，他邀請八個國家的馬戲團，來台灣演出兩週，演出費、食宿、機票都由FOCASA一手包辦，在這期間，他們必須售票80％以上才能打平，還沒結帳的林智偉還不知道是否能打平，「但是我們讓台灣馬戲躍上國際舞台，虧損日後可彌補，但這個機會不能失去。」他說。
兩週裡，台灣觀眾攜家帶小，欣賞來自各國的表演，表演劇目裡有喜劇，如澳洲馬戲團的蠢蛋聯盟結合滑稽喜劇、大膽特技與靈巧雜耍，展開一場充滿想像力的奇趣冒險，完全顛覆對「垃圾」的想像；有溫馨的，如芬蘭及比利時演出的果醬俱樂部兩位角色透過遊戲與雜耍，打開與內在小孩的對話之門，各種玩具及動作，擁抱想像與純真。
當然也有時代的悲劇，例如柬埔寨的法爾馬戲團，主角索卡在紅色高棉陰影中掙扎，透過藝術治療逐步療癒自己與社區。
馬戲，很多人還停留在獅子跳火圈；大象打轉、翻筋斗、疊羅漢之際，馬戲從1970年代已經歷數次轉世，剛開始人們不忍看著動物被虐待，動物保護行動如火如荼，馬戲團少有動物，當然更少有馬了。
接著馬戲團只有仰賴人了，疊羅漢，看誰疊得高，誰最能轉最多的盤子，或者誰能雙手可以輪轉丟最多的球：1990年代，西方馬戲團又經歷一次蛻變，馬戲必須提升到藝術階層，說故事、換布景、講究道具、演員要有表情，在光與影之間營造出浪漫、極限和魔幻。
現代馬戲就是以身體挑戰身體，以極限挑戰極限，是身心靈的綜合。
破碎童年的勇氣
但這個要帶給人們歡樂的人，童年期卻是是破碎的。三歲那年，有個黃昏，米飯在鍋裡滾，父親到附近買個東西，卻在車禍中喪生，孩子的世界，從此只剩一半。母親當夜班看護，獨自撫養三個孩子，留下孩子守著房子。
1999年，智偉十歲，當年全台都顫慄的921的凌晨，地心翻轉，房屋狂搖，他和姐姐赤腳奔下樓梯，玻璃割開了他們的腳底，他們逃進操場，與無數在顫抖中的人並肩等待天明。
媽媽趕緊回家，但房子已歪了，半年的時間，他們睡在帳篷裡，當然那時他不知道，多年後他會再搭起另一頂帳篷——不是為逃生，而是為夢。
十歲時，家裡太苦了，不喜歡讀書的他，進入國立復興劇校，（現改名為國立臺灣藝曲學院），開始追求身體的極限，老師都是老師傅，打罵是免不了的。例如倒立課，規定一開始上課，就得倒立20分鐘。差一分鐘要打若干下，其他翻筋斗、疊羅漢都有嚴格規定，練功都得練到半夜。
疼痛的學分
「我每次回宿舍，都是負傷累累。」林智偉說，那是一所教人如何忍痛的學校。
忍不住痛，做不到要求的動作，就只有退學，留下來的也甚少好出路。
復興劇校的學生大多都來自弱勢家庭，不是貧窮，就是單親，或是隔代教養，「如是好人家，怎捨得把自己兒女拿來如此教養。」他說。
現任FOCASA藝術總監陳冠廷，曾寫出馬戲人生必修的「疼痛學分」，他膝蓋、頸部與手肘受三次重傷，都帶給他身體很嚴重的後遺症。第一次在高一練習「地圈」時扭傷膝蓋，仍帶傷演出，最終發現半月板碎裂、韌帶斷裂，歷經兩次手術與漫長復健；之後，在訓練前空翻時「戳頭」，以頸著地導致肌腱發炎，脖子幾乎無法活動；第三次則是在《亞洲之心》排練時搭檔未接穩，手肘韌帶撕裂，手臂變形，左半邊的肌肉持續萎縮，除非花更多時間平衡肌肉訓練，否則左手和左腳永遠比右手和右腳弱。
對團員來說。馬戲與疼痛密不可分，小傷是日常，大傷是戰士的徽章——那些痛過的地方，正是成長與信念刻下的印記。
從街頭到創業
智偉畢業後，他在城市的邊緣謀生，做電影特技替身、街頭藝人、舞台上連續翻筋斗的小角色，那個沒人記得的客串。
但同學、同道中，有著相濡以沫的義氣，畢業後很不容易拆散，「為什麼我們只能做配角、做綠葉？」「為什麼馬戲團只能到處流浪？」「為什麼馬戲不能升級為藝術，而不是民俗雜耍？」
這不是單問朋友、也問同儕，更是拷問自己靈魂的問題。
他們放棄了街頭演出（最高時可以拿到一個月十萬元），或是跟著郵輪演出（有穩定的薪水，遍遊世界），於是他和同儕陳冠廷（現為藝術總監）一起創立了Focasa馬戲團，顯示要在台灣立足的決心。開始有了品牌。「casa」在西班牙文中是家，就是「馬戲之家」，包含團員、觀眾、志工等。
於是，他召集那群跌倒過、仍願再翻身的朋友，從公園、路橋下、路邊、鐵皮屋開始練習，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看這群善良天真，有理想的年輕人，太辛苦了，就讓他們在晚上借雲門舞棚裡練習。「反正空著也是空著。」頭髮已白的林懷民說，把這群人當子侄輩看。
不怕死的一群人
那一年，他24歲。他們放棄了街頭演出，他說：「我們是一群不怕死的小孩。」
創業後，借錢、負債、熬夜、受傷，他從沒停下腳步。最窮時，智偉還記得銀行只剩732元，必須補足268元，湊足1000元，大伙才能領出吃一頓飯。
但是每個人心裡有團未滅的火，劇目一幕幕編出來，劇本也一齣齣演出了，國內劇場舞台，他們不缺席，更上到國家音樂廳表演。
在一齣齣劇本裡，他們都用馬戲語言，講述現代人的慾望、夢想、掙扎、自我認知有關，例如《夢與陰影》一劇模糊了白晝與黑夜的界限，讓觀眾沉浸在無限可能的世界。進而直面關於自己是誰的複雜真相。此劇在西洋，超現實中，又有也有東方，在這幽暗的中介空間裡，我們終於能夠借鑒於佛洛伊德和榮格的著作，以及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和馬格利特的作品，巧妙融合了懷舊情懷與馬戲特技，從童年的遊戲場景之中，諸如捉迷藏、跳房子、跳皮筋等，尋回過往單純而美好的快樂時光。
而作品《宇宙大冒險》，是一群來自地球的太空人，正在前往遙遠的「帕諾瓦星球」，在這趟奇幻的宇宙航行中，卻遇到了亂流，偏離航道的太空人，掉進時空的黑洞。然而，身經百戰的太空人，可是沒在怕的！他們使出了高超技藝，克服了航程中遇到的種種困難，也領觀眾穿越一場危機四伏的外星迷航。
兩位大師的協作
這次15週年慶演出的《幾米男孩的100次勇敢》更是巔峰之作，在這座7層樓、高28公尺的台灣有史以來最大馬戲帳篷造型，取自幾米《走向春天的下午》，去講述一個少年的成長。出入其間的是幾米最受歡迎的角色：盲女、小鼓手、玩具兵、少年想要學特技，躲在角落，屢學不會，還受到霸凌，終於學會了，也鼓舞了這些同伴。「我們要獻給勇敢長大的小孩，以及不想長大的大人，」智偉說。
這齣戲是兩位大師林懷民和幾米聯手出來協助Focasa馬戲團，林懷民退休五年，原本在家「掃地清潔」，為了他們願意出任導演，只因為這群年輕人比他自己當年還勇敢，他對這群年輕人嚴格要求專業，除了「力」外，而且要求「美」，達到藝術的境界，但他更要求安全，不要他們受傷，排練現場常聽到他大聲喊道：「要暖身」「要暖身」「要不然會受傷」頭髮已全白，緊抿的嘴唇，睜大的雙眼，林懷民隱藏不住對FOCASA的期待。
不要臉策略
智偉語出驚人卻心胸俐落地說，「我這一路是靠不要臉，而且要勇敢不要臉，」智偉語出驚人地指出，借貸、尋求支持，演出場地，上節目都得開口，要勇敢不要臉地開口，連要安排為小朋友義演，也要與地方有力人士開口。
FOCASA創團時，本名FOCA，不久後，他們加上了兩個字母SA，後面四個字母就成為CASA，西班牙文就是家、房屋的意思，他期待將FOCASA打造為每個人的家，員工的、支持者的、觀眾的家，而他都做到了。
FOCASA一開始就予團員及工作人員全職薪水，不願意只付演出費，或兼職費，縱使在疫情期間，團員沒有演出機會，團主還是照樣付薪水，由於生活穩定，團員大多能結婚生子，擁有一個個完整家庭，四年內一共增添了10個寶寶，很多團員趁著總部桃園，前幾年房價還低時，買了房子，超越了馬戲團員命定的流離宿命。
由於他們自助助人，聽到他們名聲的人大有感動，也支持他們，志工和贊助者如幫助自家兄弟姐妹。對觀眾，FOCASA，更希望以飛行、翻轉、光影、故事帶來家的溫馨與歡樂。
本文章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遠見》立場
（作者為國際新聞教授、傳記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