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認為什麼是漫畫?它最大的意義是什麼?
答:中國的情況很特別。中國的漫畫誕生在本世紀初,我們的任務都是憂國憂民,怎麼樣透過漫畫達到富國利民的地步,反帝、反封建。現在是帝不要反了,但封建呢,還是要反,但現在共產黨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敢高舉旗子說反封建。
我認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就是反封建,如果做不到這點,連資本主義都說不上,還算什麼社會主義?我這幾年最有影響力的畫之一,就是「剪辮子」那張,要完成孫中山先生的遺志。
無形的辮子
凡是經濟發達的國家,就要剪辮子,非剪不可。
問:這個社會中,「無形的辮子」,具體的內涵是什麼?
答:從大到小都有,封建的政治特徵就是獨裁,在家庭是天地君親師、夫權主義,是吧?在經濟上是閉關鎖國的,我看到處都有。
這就是人身依附。我舉個例子,現在我很忙,忙什麼事?有個年輕人開展覽會,為什麼一定要有很多官、名流題很多字?你對照一下,中國沒有經過文藝復興,沒有經過啟蒙運動跟法國大革命。
但是很奇怪,日本經濟很發達,但它的封建主義還是那麼厲害,這是怪現象。
問:你自覺自己的漫畫風格是什麼?
答:有一位教授寫我,我覺得他寫得很好、很深刻。他說我的畫怪,怪得像惡夢,你看見一塊巨大損星在眼前掉下來;重,重得像橫樑,將要壓下;凶險得有如農民發現白虹貫日;陰森得像寡婦挑燈夜哭。
他說:「廖冰兄的畫裡,沒有陽光,沒有阿波羅、酒神……。廖冰兄是在這不祥時代,產生了他M他的畫。是的,廖冰兄是不祥時代的象徵。」
畫恐怖,人不恐怖
我是搞悲劇漫畫的,但我希望中國的漫畫到我這裡,變成一個句點。不要再有這種事發生了。
問:這種風格的根源在那裡?
答:這是有緣故的。我的畫很恐怖,但我的人一點也不恐怖,我的心腸其實是很柔軟的。
我是人道主義者,因為我的童年太悽慘,在很困苦的環境中長大,被欺負得很慘。我父親是廣西軍閥的小兵,來到廣東與我母親結婚,我母親也窮,跟叫化子差不多。
我四歲的時候,父親就死了,我祖母不喜歡我媽媽,把她改嫁,後來瘋了,解放後才死,死得很慘。
外祖母把我養大,但她也沒錢,只有靠我舅舅,但他也很無能,他也養不活我,所以我從小就要做工。我的畫會帶恐怖性,大概因為有一段時期一家四口住不同的地方,我沒有房錢,被趕出來,一個人住在一間很大的破廟裡,真是恐怖。在小孩時期的心靈中,我就受了許多人情冷暖。
但我也得到過溫暖。我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得了一場大病,差不多快死了。那時我住在一條巷子裡,那裡的人都是沒有文化的,但他們從第一號到最後一號,輪流照顧我,因為我是這條巷子唯一的知識分子,是寶貝。
所以兩者對照之下,我的繼父遺棄我,稍有點錢的同學、親戚都欺負我;很自然的,我就產生了普羅階級的思想。
為什麼我在重慶時代敢攻擊國民黨,又對毛澤東那麼崇拜,相信他告訴我的天堂,都是很自然的。
有人問我為什麼在國民黨時期咬牙切齒,到了共產黨時期也咬牙切齒?很簡單,只要危害普羅階級的,我都反對。
自卑的知識分子
問:你四十多年來,一直秉持這種原則嗎?
答:別人覺得我很自信,我過去自卑得不得了,恢復自信還是七九年開放以後的事。過去我在罈子裡,自卑得不得了,把自己過去為人民做的一切事都否定了。
問:為什麼會如此?
答:你不知道共產黨把所有知識分子都要搞到你完全自卑,完全沒有自信。這很奇怪,本來共產黨對知識分子評價很高,特別在抗日時期,但一到解放後就不是那麼回事。大概毛澤東太瞭解知識分子不好管,是危險的。
問:你最早畫畫是什麼時候?
答:我記得自己的第一幅畫,是很小的時候,我上過私墊,常常要背書,糟糕的是我背書能力很差,經常背不出來。明天要背書,今天晚上唸來唸去,就是背不出來,就哭了。我記得在一張有眼淚的紙上,有一個空白地方,我畫了一個死人,家裡的人在旁邊哭,這是我有印象的第一幅畫,的確是不祥的,那年我五歲。
後來我也畫了一張漫畫,跟這個有關。上幅是一個小孩子,頭上已經被打出了包,教書先生一手拿木板,一手拿四書五經,牆上是孔夫子的像。文字寫的是:「一九0七年我七歲,背書」。下幅是一個老頭子,頭上也被打個包,一個紅衛兵拿著鞭子和毛語錄,牆上貼著一個忠字。文字是:「一九六七年,我六十七歲,還是背書」(哈哈)。
母雞保護小雞
問:你為什麼敢批評國民黨、共產黨,而且批評得這麼厲害?
答:有什麼厲害?我也沒有什麼膽量。我七十一歲時畫了一張畫說自己,像一隻母雞,看到老鷹來了,就自然而然保護小雞。這不是因為母雞是強者,或有膽量,這是很自覺,有責任感,我覺得他們非該罵不可。除非我麻醉了,不知道。
蔣介石沒有辦法麻醉我,但後來毛澤東是麻醉了我。他有他的功勞,剛解放時我們都很快樂,就是到五八年大躍進開始糟糕了。共產黨得了天下後,得意忘形,想什麼就做什麼。共產黨不是提倡唯物主義嗎?他又違背了,以為一切都是主觀可以左右,這是唯心主義嘛!
問:你早期畫漫畫批評國民黨,有沒有受迫害?
答:我跟國民黨的交往還算不錯,我當時一直在國民黨內工作,離開後才畫這些漫畫。
我在抗日戰爭後,跟文化大革命後,都做了反思(編按:即反省)。抗戰後,我對國民黨絕望了,因為我覺得那時要保護中國的力量,不在那裡。
而在打倒四人幫後兩年,華國鋒時代結束後,我再反思。在那時期我畫了一張畫,六人幫(文革期我覺得不是四人幫,還有毛澤東跟林彪)在燒書,孔孟舊書,用升起來的火煮一個大鍋,鍋裡煮著人肉。
我在四七年以前的畫,都是毛澤東自己批評過的事,但後來就拿這些畫做理由,把我打下去(編按:他在四八年被打成右派,戴了二十幾年的帽子,還坐了九個月的牢),這是引蛇出洞,最壞!(編按:他在當時的一張名畫是一顆紅太陽被釘住,不准落山;一朵紅花被線吊起,不准凋謝;一個人的嘴角被拉到兩耳,只准笑,不准哭)。
對國家大事麻木
問:所以你在五七年後,就不大畫了?
答:對,我在六二年起就搞舞台美術,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我都沒有再畫。
問:在五七年到七七年之間,你最關心什麼樣的國家大事?
答:根本麻木了,我那時在罈子裡,都是人云亦云的,我講的東西都是毛澤東講的,都重複他的口號。直到最近這四、五年,我的腦袋才還給自己。
問:當時為什麼會這樣?
答:為什麼會這樣(喃喃自語),唉!如果你看了巴金的隨想錄,就會知道,他老人家也是如此,他當時的心態跟我很相似,他也是胡里胡塗的。這句話,胡耀邦也說過。
問:造成這種心理的因素,是不是仍是個謎?
答:這個道理還是因為我們是落後的經濟,帝王的觀念、封建思想都來的,總覺得老百姓是小人物,老是想把自己附在官的身上。還是魯迅那句話,中國人有兩種,一種是奴隸,一種是想做奴隸而做不成的人。
人身依附就這樣來的,女人靠丈夫,丈夫靠地主,地主靠官。無產階級思想本來是不信神的,後來又造個毛澤東,你說滑稽不滑稽。
文革時,電台只播兩首歌,一首是東方紅,一首是「國際歌」,一個說從來沒有什麼救世主,前面又說是大救星,自打架,你看看中國人的心態,不是很有趣嗎?(哈哈)
擴大民主
問:你那麼關心剷除封建思想,你認為該怎麼做呢?
答:很難,但首先是要擴大民主,差額選舉也是小事;另外就是要搞經濟,讓全民都富。經濟獨立後,人格才能獨立,女人才可以不必靠男人,男人也不必靠地主。也不能說這就可以完全解決,但照道理是如此。
問:你看一百年後,會對毛澤東有什麼評價?
答:我這個人有幾件事如果沒看到,是死不瞑目。一個是對毛澤東正確的評價,一個是文革的總結,還有是天安門前的屍首非燒掉不可(編按:指毛澤東的屍體),那座廟要拆掉;還有一個,要替張志新立個碑,因為在當時(指文革)一片漆黑的時候,只有她覺醒,反文化大革命。她能頑強鬥爭,不認錯,最後逮捕她,先割她的喉嚨,再槍斃,死得多慘。我覺得她是唯一夠格的共產黨員。
問:你剛提到要擴大民主,你期望的民主是什麼,到那個程度?
答:中國實行多黨制是不可能的,但先要開放黨內競選;首先,什麼官都要共產黨員做,就要改。現在有些省可以讓非共產黨員做些小官,但起不了什麼作用。我覺得也應該像日本自民黨一樣,成立不同的派別。
問:你現在最關心什麼事?
答:經濟,還是物價關。現在有幾個關,改革關、民主關和物價關。廣東對物價的承受力還是高,可是內地有些地方就不行。改革是一定要的,但物價問題如果不搞好,會亂的。
我代表過去
問:我們也到北方的城市看過,相較之下發現廣東真是有活力,氣氛也比較自由。你看這種影響會不會擴大?
答:應該要這樣,你不能只叫廣東開放,要經濟自由、開放,就要徹底。但很多幹部根本沒有這種觀念,他也許是靠他黨員的資格,或者他爸爸的關係來混的,廣東是靠本事。
現在有個問題,是要用權來管呢?還是用錢來管?廣東是用錢來管,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第三階級爬起來了。廣東可以這樣搞,是因為凡是對人民有利的中央政策,就陽奉陰奉,如果不利的,就陽奉陰違。
問:你覺得一個好漫畫家的標準是什麼?
答:生活經驗豐富、聯想力強,這是基本的。但過去的好漫畫家和現在不同。過去還要對人民有一片赤忱之心,有責任感。
現在的漫畫家的標準,我不知道,沒研究,讓別人去想吧。有的老漫畫家領導新潮流,搞西方的幽默漫畫,我不來這套。我不代表今後,我只代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