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陸上的改革像一場豪賭……然而改革一旦成功,世界將因此改觀。」 --時代雜誌
凌晨兩點,廣東東莞的街道一片漆黑,只有廣告大招牌旁的小吃攤個體戶,在昏黃的燈光下,堅持再等幾個客人。
△ △ △
飛機上,一個四川重慶的商人,不斷向鄰座返鄉探親的台灣人探聽,如何才能進口台灣的馬口鐵,補充自己轄下工廠的貨源。
△ △ △
一位湖南老兵回到故鄉,發現兒時一尺寬的田埂,剩下半尺。細問之下,原來農村的人民公社解體,恢復包產到戶後,村裡人想多賺幾個錢,於是乾脆把田梗挖掉,種幾畦青菜。
△ △ △
「搞了幾十年的政治,夠了,現在要賺錢,」在上海市街上,一個中年人揮著手,大聲、若無其事地向身邊的同伴說。
像一齣叫人啼笑皆非的悲喜劇,辛辛苦苦演了三十年,才發現演錯了場,幾乎一切都要重新來過。
而民間表現的這股活力,毫無疑問是找對經濟改革戲碼的成果之一。但這次改革的意義,更不僅如此。綜合大陸經濟學者的分析,尚包括:
--把每人國民所得由一九八0年的二百美元拉拔到二000年的八百美元(相當於台灣在民國六十三年的水平),即鄧小平所謂的「翻兩翻」,「從溫飽進入小康」。
--到公元二0五0年,大陸上每人所得要達到四千美元(相當於台灣前年的水平)。中共期望到時憑藉相對龐大的政治力與經濟力,結束「一國兩制」時代,自然完成全面統一。
--中共承認,改革之前,「國民經濟已瀕臨崩潰的邊緣」,「將要亡黨亡國」,救亡圖存,除了改革,再無其他選擇。
--捨棄蘇聯與毛澤東經濟模式,大量而廣泛採行資本主義理論與工具,以補社會主義之窮。
一系列超乎西方世界、甚至超乎共產主義集團能夠想像的新路線」在短短十年之內,已經把大部分人的眼光,從懷疑、鄙視,轉為有興趣、寄予期望,且開始試探性投資,甚至懷著過度天真的憧憬。
對一個有八億農民的古老國度,農村經濟的成敗,幾乎和政權之興亡關係,畫上等號。飽經人民公社破壞二十多年後,七0年代末期毛澤東屍骨末寒,農村經濟改革的腳步已率先衝出。
在連接機場和北平市區全長十二公里的筆直大道上,一位出版社的中年翻譯員瀏覽車窗外連綿不斷的梨樹、蘋果樹,邊說:「搖筆桿的收入還不如種田好。」同樣的話,在沿海各省也常聽人掛在嘴邊。
統計顯示,一九八七年農民每人平均收入四六三元「人民幣(折成外匯券,相當台幣官價三七0四元),足足比十年前增加二.五倍。
儘管中共公開讚揚這是一件了不起的大成就,但北京大學經濟系一位教授,私底下卻苦笑著引用「經濟學人週刊」的一句話形容這次改革:「我們只是back to common sense(回復常識)而已。」
這些二十年來屢被封為「修正主義」,能招來殺身之禍的「常識」,主要有四個方向,分別是:廢除公社,實行分田;包產到戶,農民將約一成的收成上繳後,可自由支配其餘作物;讓農民的歸農民,降低三十年來農業對工業(特別是重工業)的補貼;發展鄉鎮小企業,消化部分閒置人力。
這幾副藥,使得從一九八0年全面展開的農業改革,一度令部分西方記者作出大陸將出現農村比城市富裕的推斷。
過去被綁住了手腳
西方記者的推斷雖然錯了,但農業改革的確紓解不少溫飽問題,並至少已塑造兩顆政治明星--他們是在安徽和四川試行包產到戶成功的現任「人大常委會委員長」萬里及「黨總書記」趙紫陽。有一句口頭禪說:「要吃米,找萬里;要吃糧,找紫陽。」他們二人也從此被貼上「改革派」的標籤。
「中國農民有多聰明勤奮!只是過去被綁住了手腳。」北京大學國際經濟系洪君彥教授一針見血的點出,人民生產有無「積極性」,是經濟改革成敗的關鍵。
但人民的積極性,曾被失去常理的政策消磨殆盡,造成嚴重災難。
脫離「常識」的極致發生在一九五八年「三面紅旗」運動--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對農民的承諾是:「三面紅旗」成功後,便「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耕田不用牛」。於是煉鋼、深挖土(把農田表土翻起一公尺多)、畝產二萬斤(在一畝土地撒上三倍種子)、以糧為綱(只能種甘蔗的田也硬改種米)。結果不但未能「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反而換來三年大飢荒。
中共學者估計,當年餓死人數在一千五百萬至三千萬之間。漫山遍野都是患上水腫病,拔草根充飢的農民,有人易子而食。事後追究大躍進的責任問題,在毛澤東與劉少奇之間埋下了權力鬥爭的定時炸彈,並在文化大革命全面爆發。
直到四人幫垮台、文革結束、鄧小平復出,中國的大地才從毛澤東與蘇聯式噩夢中甦醒。
八0年代人民公社解體後,農村流出大量閒置勞力;農民所得提高,同時也形成一股龐大的儲蓄與消費力。中共為消弭這兩股民力,採用了聞名世界的蘇南模式(鄉鎮企業)與溫洲模式(家庭為基礎的個體戶)。
蘇南,即上海、蘇杭、太湖一帶,這裡的鄉鎮在靠近都市與農民所得較高雙重有利條件下,像六0年代台灣的三重埔、台中盆地一樣,村子裡、稻田邊,蓋起一座座工作坊,發展出大量中小型企業。農人農忙下田、農閒入廠,在工廠中加工收入,已逐漸凌駕農業收入,使鄉鎮企業成為近年沿海地區農村經濟改善的仙女棒。
而溫州模式之引起強烈爭議,全在於它那活力十足的個體戶。溫州地窮而浙江富饒,傳統上造成溫州有輕農重商傳統。文革後期,溫州民眾先從走私香菸、彩色電視,開始積累資本,搶先「走資」。中共實行經濟改革後,溫州早已走在前頭,「成為江、浙一帶資本主義的大炮台。」上海一位大學生說。
八0年代中期,農村改革大勢底定後,經濟改革的焦點轉而集中到城市,特別是蘇聯經濟模式的骨幹--無處不在的國營企業。
「關廣梅現象」
在五0年代第一個五年計畫植根的指令式經濟下,工廠作業受命於行政命令,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有盈餘,一律上繳;虧損,政府補貼。所有員工都拿看鐵飯碗。「嚴格來說,全國沒有一個企業,也沒有一個企業家,」上海復旦大學經濟學院院長洪文達從學術上的「企業」定義分析說。
一九七八年四川(又是四川)率先試驗企業擴權成功,全面推行以來,直到今年通過「企業法」,企業所有權與經營權分家獲得法律基礎後,企業承包責任制大致確立。其中以「關廣梅現象」最能顯示承包的特色。
遼寧本溪三十六歲的婦女關廣梅,一九八五年通過公開招標,先後承租八家公營的零售商店,自負經營成敗的責任,雇工一千人(剝削?),她個人年所得超過萬元,號稱「東明商業集團」,中外學者稱這種趨勢為「關廣梅現象」。
一九八七年關廣梅當選「十三大」代表,等於中共對關廣梅模式所代表的承包制公開肯定。「完全是修正主義,」一位有三十年黨齡的退休工廠「領導」詭異地笑說。
財經立法也是重要的一步棋。過去中共管理經濟行為全憑行政命令,根本無經濟法規可言。近十年來,才相繼訂定粗糙的商業法律架構,如專利法、商標法、破產法、外匯管制法、中外合資經營法等。「法令諸多漏洞,但總比無法好。」北大一位經濟學者指出。
經營政策臣服於經濟規律,市場價格也無法不向經濟規律低頭。
以往大陸上一切商品價格,主要由成本加上一部分利潤組成。由於追求行政便利,部分商品價格一、二十年幾乎紋風不動,早已和市場供需脫節。人為補貼城市物價,也構成每年三百多億人民幣的財政負擔。八0年代開始,中共逐步把商品定價交還給市場。
雖然價格改革引發惡性通貨膨脹,學生上街頭示威,但是「從最近幾個月鄧小平談話猜測,他似乎要強渡關山,」香港一位大陸經濟問題觀察家說。
大勢所趨,大陸各地公務機關的經濟貿易部門,成為肥缺;在經濟特區上班,也成為人民心裡又羨又妒的對象。
特區,是經濟改革極重要的一環。中共怕改革走錯步,各種改革都是先找試點,行之有效,再推廣。尤以四川、安徽、廣東、江浙一帶,幾乎變成經濟實驗室。在一九八0年成立的四個經濟特區:深圳、珠海、汕頭、廈門,更是各種實驗層出不窮。
由「三轉」到「三大件」
由特區推展到十四個開放城市,從長江、漳泉到珠江三角洲一帶,從遼東半島向南延伸到海南島,中共有計畫的從點、線、面結合東部十一省作為大陸經濟發展的前鋒。一面採用台灣、南韓、及香港的經驗,發展出口貿易,同時以技術轉移等橫向聯合,帶動大陸中、西部發展。「讓東部先富起來,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是鄧小平會見外國客時常說的話。
人民生活的確比以前改善了,富裕生活的象徵,也由以往的「三轉」--單車、手錶、縫紉機,轉變為「三大件」--冰箱、彩電、洗衣機。但有趣的是,黨內、知識界、學術界正為改革究竟姓「資」還是姓「社」爭辯不休。
從五四以來,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總是行動未發,理論先行。鄧小平的修正主義道路從早期「不管黑貓白貓,會捉耗子就是好貓」;到七0年代憑「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在理論上摧毀華國鋒從毛澤東承繼而來的權力基礎。
直到八0年代,鄧宣布「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去年「十三大」,趙紫陽宣布大陸仍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總算上窮碧落下黃泉為改革找到馬列主義的詮釋--共產黨領導基礎。「一個國家的人民不可能為貧窮的社會主義奮鬥。」趙紫陽公開說。
經濟改革的方向,在中共內部是毫無疑問的,但如何改革、該改到什麼程度,成長與穩定如何取捨,一時之間,發起經濟理論界的戰國時代。 「上海經濟導報」說:「不能籠統地認為剝削制度都是不好的;社會主義也有「地位剝削」。」
「中國社會科學雜誌」的文章說,雖然資本主義不同於社會主義,但「資本主義是市場經濟,社會主義商品經濟也是市場經濟」。
一位北大經濟系教授說社會主義經濟是計畫為重、市場為輔;另一位北大教授的看法恰好相反。
在共黨高層,鄧小平說要「解放思想」;陳雲卻提倡「鳥籠經濟」。
官方聲明要「市場引導企業,國家調控市場」。趙紫陽卻說:「我們現在是摸看石頭過河。」在甲問題上的保守派,在乙問題上卻是改革派。
大體來說,情況有點類似民國五十年代,台灣經濟學者以「計畫性自由經濟」詮釋三民主義經濟理論,盡力減少其中社會主義成分,而擴大其中「自由經濟」的比重。大陸上許多經濟學者、有心人,也正努力在「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招牌下,建立一套否定共產主義的解釋。「資本主義只能做,不能說,」北大的經濟學者說:「有些人在台灣搞台獨不也是這樣嗎?」
廣東走在最前端
走在街頭就感覺到,資本主義道路上,廣東走在最前端。
在深圳零售市場的個體戶比例已高達八五%。廣州街頭,個體戶販賣著「致富之道」雜誌。連趙紫陽曾經提倡的「國際大循環策略」,雖然是「中共計畫委員會」研究員王建的獻策,但其靈感受廣東「三來一補」(來料加工、來樣製作、來件裝配、補償貿易)成功經驗的影響很大。
兩廣丘陵古代是貧民罪犯聚居之地,現在由於改革快,已成為全大陸食、衣、住、行平均水準最高的地方,每天到深圳、廣州考察的各省幹部,不絕於途。
在香港商人眼裡,廣東幹部「有彈性」、「比較懂國際商業慣例」;北方幹部卻「腦子裡總有另一套想法」。
在大陸,很多人會介紹上海模式、廣東模式,但找不到一個人能告訴你什麼叫「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正如沒有一個人在面對改革後一大籮筐後遺症仍能清楚說出,中國大陸應該何去何從。
物價暴漲、官僚腐化、超前消費、財政赤字、信用過度膨脹、教條主義、人口、糧食、區域貧富差距、交通癱瘓、區域性保護主義、教育……隨便找一個經濟發展的指標,背後都有一重又一重的問題。一派人說改革太快了,一派人卻告訴你改革不夠快才問題重重。
在台灣許多增額立法委員對大陸經濟改革抱持樂觀態度,並紛紛主張開放與大陸直接通商的同時,一位元老級的大陸經濟學家對外界這種樂觀只是搖頭苦笑、低頭不語。要瞭解老人的心情,有必要翻開共產世界改革的歷史:
列寧執政末年,為解決經濟困境,就曾一度採取與當前大陸經濟改革頗為相似的「新經濟政策」(NEP)。然而,因為意識型態和既得利益有衝突,一旦經濟局勢穩定,蘇共即全面否定並廢止NEP。
匈牙利、波蘭經濟改革,也曾因為物價飛漲,人民乘勢起而抗議,在訴諸軍事鎮壓後,草草收場。
東歐遠親的殷鑑不遠,大陸經濟改革最後的問題可能是;中共會容忍改革導致資本主義侵蝕共產政權的領導基礎嗎?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研究員陳文鴻說:「大陸要搞私有制,需要否定太多的東西……經濟學者期待由目前政權進行否定它自身的改革,未免是天方夜譚。」
而當人民不再相信馬列主義的今天,大陸當政者卻執意堅持下去的話,會有什麼結果?是繼續順從民意走下去?還是……
這個問題對中國人民,對大陸、台灣,都是一個時代的考驗。